1949年后，中国大陆无信仰

1949年后，中国大陆无信仰

顾则徐

研究中国历史和中国文化，存在一个“神话”，也即认为中国是世界上唯一没有发生文化中断的国家。其实，中国数千年来，文化已经发生过很多次巨大的断裂，这种断裂类似于成语“藕断丝连”，也即主体已经断开，之间只是有一些连丝，其衔接程度决定于后人如何通过这些连丝将断开的主体进行重新粘连，比如，殷商前后的历史，由于殷商之后的人们没有做好粘连，导致甲骨文之前的中国历史只能属于“传说”时代。秦始皇导致的也是一次中国文化巨大断层，比如，我们今天所说的孔夫子主要来说其实是汉朝的孔夫子，并不是先秦的孔夫子。毛泽东导致的，是最近一次文化断层，信仰问题正是其中一个重要内容，这正是使一些人以为中国人没有信仰传统的经验原因。

如果从信仰的自觉来说，1949年后，中国大陆无信仰。如果简单地从字面看，我这句话是不确切的。直到1949年，中国大陆的信仰文化一直维持着基本的传统，有着全世界最普遍和自由的信仰，可以说，每个人都有着自觉的信仰。1949年后，中国大陆中断了所有传统的信仰，取而代之的是新的信仰。这种新的信仰具有一定的形式，因此，说无信仰并不准确。但这种新的信仰的精神实质是无信仰。

中共的共产主义是一种政治信仰和理想，并不是人的一般信仰。从理性体系而言，中共的信仰实际上是唯物主义和辩证法的一般原则，但是，这当中存在着深刻的悖论。唯物主义和辩证法，或者说辨证唯物主义，其全部的理性原点是物质，如果作为信仰，就意味着这样一个必然命题：信仰物质。这是多么地荒唐啊！信仰是人的精神形态，而物质并不能作为信仰的一般对象，这正是人类所有具有理性的宗教都在根本上排斥偶像崇拜的原因，即使偶像崇拜，所谓的物质形式也只是一种形式而已，并不是真正的、本质的被崇拜对象，也即偶像不是本体。信仰物质，这是无法形成为符合理性的精神形态的。

这样，1949年后的中国大陆人，就不得不处于极度的精神分裂状态中，一方面，专制的本质要求信仰物质，一方面作为人的基本理性又无法达到这种信仰。从而，一方面不能承认自己信仰物质，一方面则又不得不放弃人的基本理性，在自己全部的具体行为中按照崇拜的方式狂热地追求物质。于是，在这种极度的精神分裂中，1949年后的中国大陆人就失去了人类理性的统一性，基本的人性发生突然的衰败、扭曲，灵魂崩溃，道德塌陷。今天中国无论左、右人士，都承认社会道德衰败的实际，却不知道根源即在这里。考察哲学史，单纯的唯物主义是个不好听的名声，原因即在于它对人类道德具有巨大的破坏作用，是庸俗和败坏的哲学代名词。马克思的思想主要来源之一是费尔巴哈，但只接受了他的唯物主义，而抛弃了他的人本主义，自以为超越了费尔巴哈，其实制造了哲学史上唯物主义一派的一次巨大倒退。费尔巴哈知道应该弥补唯物主义的道德缺陷，马克思则并不知道这一重要性，看不到“自然人”，只看到了“阶级”。今天中国大陆人疯狂的物质化和非人性化，直接的根源就在于中共的只有物质、没有精神的本性上。这是个十分复杂的问题，需要一本我可以完成写作却无法完成出版的哲学专著才能够予以解析。

物质不能作为信仰而进行，填补这一空白的唯一出路就只能是个人崇拜，以弥补精神的苍白。对毛泽东的崇拜并不是中共的创造，这是所有接受马克思主义哲学的群体所必然的选择。还在马克思、恩格斯的时代，接受了马克思主义的人们就不得不将他们作为自己的崇拜对象。列宁十月革命之后，对列宁的个人崇拜成为了国家崇拜。1949年后的中国，不得不将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毛泽东作为形成道统的崇拜对象，系于毛泽东的现世独裁，通过刘少奇、林彪等人的推动，毛泽东进一步成为了这一道统中的最高崇拜对象。也就是说，毛泽东以半人半神的“仙人”形态成为了1949年后中国大陆人的现世的唯一崇拜对象，从而构成为了人们的信仰。从这个角度说，1949年后的中国大陆人，还是有信仰的。

毛泽东的神性体现为他无所不知、无所不能、无所不在。无所不知、无所不能即永远正确，是对毛泽东赖以建立起崇拜的前提和基础。比如，毛泽东会游泳，那就是体育家；因为据说有一个“毛子”的说法，几乎对数学一窍不通的毛泽东就是伟大的物理学家、科学家；等等。永远正确，毛泽东在世时不用说了，即使在今天中共自己都已经用决议方式明确了毛泽东错误的前提下，崇拜者还是依然不屈不饶地证明他的永远正确、永远英明。无所不在，这主要是毛泽东在世期间的社会状态，不仅他的偶像无所不在，更是他的威力无所不在，夫妻睡在床头，一方万一有一言不敬，另一方即可能去报告，送他（她）去监狱乃至枪毙。1977年在江西赣州被公审枪毙并被一个光棍割去性器猥亵的李九莲，1969年第一次入狱的原因，就是因为她的男友将她情书中的话拿去向部队上级报告而导致。

但是，对毛泽东的半人半神崇拜恰恰又是唯心主义的，违背了马克思主义最基本的原则。正因为如此，中共内部一直存在着马克思主义原教旨与“毛泽东思想”的争执和冲突，以朱德为代表的一派坚持认为毛泽东思想只是马克思主义在中国的实践和发展，毛泽东本人只是代表，不能超越马克思主义的基本原理。事实上，在中国古典的仙人崇拜中，仙人仅仅只是一个偶像，并不是被信仰的本体，真正的本体是被认为普世精神的道、道法。那么，崇拜毛泽东，在毛泽东这一偶像背后的本体是什么呢？没有本体。崇拜毛泽东就是崇拜那个被叫做毛泽东的生物体。因此，对毛泽东的崇拜只是取得了信仰的形式，而不具有完整的信仰形态。

要而言之，从马克思之后的个人崇拜，其符合理性逻辑的信仰本体是物质，但物质恰恰是不可信仰的对象。由此，这种个人崇拜就沦为了对崇拜对象生物体的信仰，反过来又回到了对物质的信仰上，从而根本无法维持和完成信仰。因此，不仅1949年后的中国大陆，而且十月革命后的苏联，全世界所有从建党开始的共产党和建国之后的共产主义国家，在本质上都失去了人的自觉信仰，并导致相应的人的道德极度沦丧，这种沦丧因其理想主义——空想的共产主义——而惨烈。在中国大陆，这是文化的一次重大断裂和灾难。

2010-7-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