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赵之死
顾则徐
最令我悲痛的，莫过于小赵之死。我历见过太多的惨烈，但那在我怀抱里亡去的情景，却是我灵魂中的至哀，时时地泛起在心头，尤其在这清明时节，眼前更是闪着那生死一刹那的情景。
零零年的时候，二十一岁、大学刚毕业的小赵在找工作时认识了比他大三岁的艳。艳是个现代中国极崇尚的那种看上去象是黄、白人种混血类型的美女，很特别，几乎所有的男人见了都会眼睛一亮，小赵如一般男人那样立刻被她吸引住了，但他更是初生的牛犊，竟频频地进攻起来。他见艳时常在我办公的地方出现，便时常地找了借口来邂逅艳。我很喜欢他的阳光和率真，不仅让他时时地来，而且也时常叫他一起吃饭、喝酒。
小赵是泰山脚下出身的“山东大汉”，四方的脸，一米八0的个头，但看上去不粗壮。这小牛犊显然十分自信自己的英俊和雄性，见艳只是挺喜欢他这人而并不把他当男人，就趁了夏天天热，寻了借口脱了衬衣，脱了衬衣后的他露出了另一面，身体轮廓分明、肌肉强劲、肤色铜黄，看上去很强壮、漂亮。他恨不得艳赞美一声，艳却只是笑，并不表扬。这小牛犊毫不沮丧，偏还是一次次寻机展示他那动物般的雄性，艳烦了，跟他说：“你让G老师鉴定一下是真货还是假货。”
小赵很尊敬我，但论到身体，面对瘦小而又年长他十七岁的我，显然很骄傲起来，得意地抽动着他那突出的胸肌。我觉得很好玩，跟他说：“你这肉是豆腐做的。”他说：“这么结实，怎么是豆腐做的？”我说：“你是块很好的做健美运动员的料，你一定是练健美了。”他说：“是，跟体育大学一个专业老师练两年了。”“你想做健美运动员？”我问。他很实在：“那老师要我做健美运动员，我不干。我练是为了吸引女孩子。”我说：“能吸引女孩子吗？你现在不就吸引不了艳吗？”他自嘲着说：“艳姐眼界高，大概又嫌我年龄小。”艳只是笑。我说：“不对，一个女孩子如果喜欢你，不会在乎你年龄是大是小的。关键的问题，你是中看不中用，知道吗？”
他用有点藐视的眼光看着我，好象是在说：“我是中看不中用，你这猴样倒是中看、中用了？”我说：“你如果不相信，可以在我胸口打三拳，我只打你一拳。”他叫着说：“我不打你，让你打。”我说：“那我就不打你了，只用两个手指戳一下。”他说：“随便。”我在他胸大肌上轻轻地斜刺了一下，他立刻大叫一声，痛苦地喊着“疼死了”。半天后缓和了，他疑惑地问我，很轻地一下，怎么会这么疼？我跟他说：“你这肉是死肉。健美的特点，是把你肌肉纤维不断充血变粗，并把肌肉形状固定下来。这样看上去很好看，但肌肉是病态的，是死肉，不是活的，没有用场，根本经受不了击打，特别容易受伤。我刚才只是点一下，就把你的肌肉纤维拉裂了，所以很疼。”我跟他讲解了一些运动生理学知识，他终于服了。“你这样的肉，只有傻女人才会喜欢。”我笑着说。艳讽刺他：“假货。”他很难为情起来，从此，再也不敢在艳面前“暴露”了。
后来，小赵把我当作了他的大哥，不叫我G老师，叫起了我老G，没事就到我那里，我则把他当作自己弟弟一样看待。渐渐地，小赵发现艳跟我关系有点特殊，他以为艳是我小蜜，后来才知道是我老婆，是他嫂子。他傻了，觉得很不好意思。有一次，在喝过酒以后，他很动情地问我：“老G，我追艳姐，你不仅没有一点吃醋，而且从来没有设置障碍。为什么？”我哈哈大笑：“我的女人，没有人可以勾去的。哪个女人有了我，就等于杜甫登上了泰山，看其它山头是‘一觅众山小’，懂吗？一个男人，靠吃醋守住自己女人，是愚蠢。一个女人在社会上，随时会有男人勾引她、追她。我的女人想勾引她的男人多，说明她优秀、漂亮，我会为她骄傲。”小赵说：“我服了。老G，你是让我服的第一个真正的男子汉。”我说：“小赵啊，男女之间，是两个独立的自由人走到一起，只能拥有，不能占有。一个男人，要象大海一样宽广、包容，平静的时候特别平静，关键的时候要汹涌澎湃；平时可以很窝囊，需要的时候就英雄本色。”小赵说：“以后你多教教我，应该怎么做一个男人。”我说：“不，不是学做男人，而是先学好怎么做人。学好了做人，才能够学好做男人。”
小赵成为了我最忠实的追随者，工作、生活和学习方面的事情都要来征求我的意见，跟我讨论他人生的选择和设计，绝对不会超过两个星期，就一定要来跟我见个面，一起喝顿酒，听我谈论各个学科的问题，努力思考社会和人生。零二年我跟艳分手，我们没有孩子，我便没有牵挂，开始专心整理我二十年对各个学科特别是哲学的研究，进行全面的思想盘点，小赵业余除了跟他女朋友之间，把所有的时间都用来陪伴我，为我做很多杂碎的事情。有一次，小赵恳求：“收我做弟子吧。”我心里一动，但还是拒绝了。小赵说：“这是我最大的心愿。”我说：“不，我们是朋友，是哥们。”我知道，这是他灵魂中的追求，但我更只愿意做朋友。零四年冬小赵死亡后，我每当想起这一条，便十分自责，怪自己没有满足他这唯一向我提出的请求。
那时，小赵跟一般刚毕业的学生一样，想着要找一个好的工作。他是学金融、会计的，可以回济南进银行做职员，这应该是很不错的职业，但他想在上海工作，能够跟很多同学在一个城市。他向我请教，我问：“你想眼前好，还是将来出息。”他说想将来出息。我说：“凡是真正出息的人，都不是随众的。非常人做非常事，走非常路。”他说愿意按我说的去做。
我要他放弃找好的工作，不要让自己被工作安排人生，而应该按照自己的人生安排工作，去找那种小的、资金缺乏的公司，不要讲究工资待遇，哪怕给个饭钱就行，每家公司干一年，干三家公司三年，三家公司要分贸易、加工、服务三个类型，老板要分流氓、文盲和书呆子三个类型。我要他在三年中不要在外语上花多功夫，而要把精力放在计算机上，要掌握单机硬件维修和局域网的建设、维护，要掌握所有常用软件和可以接触到的财务软件的使用，成为一个计算机运用和维护方面的专家。我要他做到不管怎么艰苦，哪怕一天只能吃两顿饭，没有路费回家看望父母，也不能够向父母和其他人伸手要求援助。
小赵按照我说的去做了。三年当中，他承受了很大的困难。最艰苦的时候，他没有钱租到能够放一张床的地方，真的是一天只能吃两顿维持。三年中，他只是买了两双皮鞋、一套廉价西装和几件白衬衣，作为出门、上班应付。有一次他们同学聚会，他口袋里连乘公交车的钱也没有，十多公里距离，我说：“走着去。”他哭了，但还是上了路，走了去。他的同学最差的月收入也有两千多元，但小赵只有七、八百元，低的时候甚至只有四、五百元，他自然很羡慕，也觉得自卑，我要他明白将来他的收入会超过所有人，要大胆说出自己现在的低收入，他终于忍受住了同学们的怜悯甚至嘲讽，战胜自我说出了自己的状况。
三年后，我跟小赵说：“你的武功练好了，该出山了。”我告诉他，就会计专业来说，实操经验他一定已经超过了一般同年龄青年，懂得了帐内各种复杂因素和之外的各种微妙因素，下面就是到大海里去边航行边提高了。我跟他说，一般会计专业的人，眼睛盯着的是会计师文凭和外语，如果这样跟人竞争，并没有任何优势，把专家水平的计算机能力与会计专业结合，这样的人才则是稀有动物，即使对大企业来说也是既方便又节省用人成本，是几乎不敢想到会有的特殊型人才。我说：“你去吧，去直接找有规模的公司，不要讲究工资高低，进了门后，你的工资老板自然会加给你的。”
他以八百多元的月薪和试用半年的苛刻条件，进了一家台湾人开的年出口销售二十亿元的生产型公司。我跟他说：“一定要勤快，主动扫地、擦桌子，有人电脑出问题了，你主动帮忙弄一下，其它什么都不要响，少说多做，很快就会体会到好处的。”小赵这样做了。仅仅三个月，财务总经理和财务经理就主动找他谈话，不等还有三个月试用期，就要马上跟他签合同，而且打破公司一年一签的规则，要跟他一下签三年，转正工资四千元，条件是财务部门的电脑以后都交给他维护，并要他建立起局域网，以后还要他把整个公司的局域网建立、统一起来，到时候工资再涨。
小赵激动地来跟我商量，他说：“老G，见效了，见效了。”我冷静地问他：“你是往计算机方面发展，还是在会计专业方面发展？”他觉得了问题。我说：“你的主业是会计，计算机只是你的辅助。”我说，公司现在这么做，是怕他跑掉，而且存在着要他逐步转向管理计算机的危险，这虽然很不错，但没有前景，不是他真正的目的。我要他附加一个签三年合同的条件，提出三年里不需要提职，只要财务部所有的会计岗位都让轮一遍。小赵说：“还要吃三年苦啊？”我哈哈大笑：“前三年你是在深山里练武，这三年你是在实战中练武。会计专业要想成就大器，必须要沉得住，准备好练十年武功。十年以后，你将是上海滩一流公司的财务总经理，年收入至少五十万元以上。”我要他在这三年里除了专业本身外，考出助理会计师和报关员两个证，研究和熟悉企业融资问题，三年后离开这家公司，再找一家经营情况和规模一般的需要融资的企业，操作几个融资业务，涉足一下进出口业务领域，积累一些管理和谈判经验、技巧。然后找一家欧美人开的公司，考出会计师证，恶补外语。最后，进一家一流公司，从普通主管做起，直至副总经理。小赵说：“行，我听你的。”他公司答应了他的附加条件。
还在小赵最困难的时候，他跟一个女孩子恋爱了。女孩子漂亮、性感，高中毕业，是摆地摊谋生的。小赵因为要便宜，只买最廉价的地摊货，大概因为这样便认识了这个女孩子。那女孩子开始以为小赵是民工，后来知道他是大学毕业，越来越主动进攻他，两个人便恋爱了起来。女孩子不在乎小赵穷，租了可以两人住的房子，不要小赵花一分钱，还帮小赵买了手机，支付电话费，两个人同居在了一起。这是小赵得到的最快乐。
小赵进了台资公司后，收入不同了，成了手头宽裕的真正的白领，但两个人的感情并没有变化，女孩子为小赵感到骄傲，小赵则时常提起女孩子无私的帮助。这是一对十分恩爱的恋人。
零四年夏的时候，小赵忽然低沉起来，也不再带女孩子一起来我住处。我问他怎么一直不带女孩子来了，他愤怒地说：“不要她来。我跟她说：‘你没资格见老G’。”我问到底是怎么回事，小赵却不说。两个人之间的事，我也不便多问，只是希望他开心些，不要低沉，天底下没有什么事是大不了的。
一天小赵酒喝多了，忽然问我：“她下面有一些疤痕，象是长过什么疮，会是什么？”我一时没听明白，他解释说：“是在外阴上，一点一点的，有的地方还有点突起，象是老鼠奶奶那样。”这下我明白了。我觉得很尴尬，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问他：“以前你没有发现？”他说：“当然知道，我不懂，没当回事。”我说：“既然早就知道，这么长时间没有什么问题，也就不要当什么事。”
小赵沉默许久后，忽然哭了。他说：“前个礼拜我打了她。长这么大，我第一次打人，把她打得鼻青脸肿，到现在还不敢出门。”这下我觉得问题严重了，不具体问不行了。我严厉地责备他：“为什么打女人？你这是孬种行为。”他说：“我知道自己不对，可当时忍不住，她还跪着求我打她，我实在受不了。”这就奇怪了。“到底怎么回事？”我问。他告诉我，女孩子十八岁中学毕业，没有考上大学，到上海找工作，找了一家店做营业员，有老婆、孩子的老板把她搞定了，另外租了房子同居了几年，打了几次胎，已经失去了生育功能。女孩子终于醒悟了过来，离开了那男人，自己摆起了地摊谋生，不到半年，便遇到了小赵。上个星期，小赵发现自己生殖器上长出了一些东西，很奇怪，跟女孩子说了，女孩子象发了疯一样哭起来，大喊大叫着“不可能”。小赵问她，她不说到底是什么东西，只告诉了小赵以前跟那男人的事情，情愿让小赵打一顿，心里可以好受些。小赵觉得她还隐瞒着什么，一怒之下，就打了她。
“老G，到底是什么？”小赵问我。我平静地说：“很普通的性病，尖锐湿疣，很容易治疗，没有什么大关系的。” 对一般人来说，观念里性病是件很严重的事，小赵一听，傻住了，呆在那里说不出话。但我没有告诉小赵的是，女孩子外阴上的疤痕说明她跟那男人同居时曾得过尖锐湿疣并进行了手术治疗，但这病治疗以后，一年内也就完全好了，时间上远远短于她离开那男人后至今的时间，因此，既然小赵最近才发生这问题，便说明女孩子在一年乃至半年内曾跟那男人再次发生过性关系，那男人重新把病毒传染给了她，她则又传染给了小赵，如果点出这个道理，让小赵明白了在跟他恋爱后最近一年乃至就是最近她仍然跟那男人发生过，小赵会更加痛苦的。
我问小赵：“你捂住心口说，你认为她爱你吗？”他说：“她很爱我。”我又问：“你问自己，你爱她吗？”他说：“我很爱她。”我说：“既然这样，过去的算什么呢？她不能生育了，又算什么呢？什么都是无所谓的。好好爱她，关怀她，往前走。你说，什么是男人？”他说：“男人应该是大海。”我说：“是的，那么，你就做大海。”他沉默了一会说：“我会做好的。想穿了，都是小事。我会做好的。”
之后，小赵去治疗了病，仍然一如既往地跟那女孩相爱着，而且，比以前更注意关心她了。我对小赵说：“你成熟了，是个男子汉了。”他很开心地说：“我很幸运，让我遇到了你，象父亲，象兄长，象朋友，有了一个精神上的导师。”我笑着说：“以后啊，你就是你自己的灯塔了。”
但是，那女孩子却突然离开了小赵，小赵去找她，她一边哭着，一边说着恶毒的语言，说从来没有爱过小赵，只是看他英俊，跟他不过就是性伴侣。她嘲讽着说：“如果要做爱，随时可以找我，只要有空，一定满足你。”小赵说不出话，扭头走了，到我那里跟我喝酒。我一听，便明白那女孩子是故意的，是因为太爱小赵，怕对不起他，一定是承受了极大痛苦，才下了决心断然离开小赵。如果他们继续恋爱下去，她的灵魂会备受折磨。我只能对小赵说：“不要勉强。把痛苦埋葬。”
那以后，小赵跟我说，他开始时常有了心口痛的问题。我叫他去医院检查，却并没有发现心脏有什么异常。这样，我就以为是失恋后的心情痛苦，没有进一步去关心他。
我犯了个极大的错误，因为小赵太年青了，便没有专门花心思去思考他的健康，忘记了他练健美可能导致的后遗症。小赵的健美是按照所谓的专业水准训练的，这种训练当在把肌肉扩张起来时，超负荷的运动也会使心脏发生微妙的变化，而辅助药品——牛蛋——所提供的兴奋激素也会伤害心脏的机理。我阻止了他继续训练，却没有相应地教他解除所可能导致了的后遗症的锻炼方法。这种后遗症如果是机理性的，在一般情况下，医院心电图是检查不出的。有了这种后遗症的人，很容易因为其它因素而激发出急性心脏病，小赵失恋后的痛苦正是这样一个诱发急性心脏病发作的因素。但我竟然没有去注意，没有去关心。
零四年冬，我买了三条狗腌起来，把狗头、狗肾等煮了一大锅，叫了刚提升为主管会计的小赵来喝酒。那天还是惯例，一瓶白酒一人一半，边喝边聊，一切都正常。自从那女孩子离开了，每次喝酒我们都不会提起她，但那天，小赵忽然说：“她是我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女人。”我们不说话，静静地坐了许久。
夜半，睡熟着的小赵忽然坐起来，捂着心口，脸色苍白。但很快就恢复正常，又睡下了。我并没有在意，他也说没事，最近时常会有这情况，已经习惯了。半个小时候后，他又坐了起来，说心脏很痛，喘不出气来了。我意识到了严重性，连忙要去拦出租车，他还说不必要。等我拦了车，把他从二楼往下背时，忽然感觉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我抱住他，喊着：“小赵，小赵，坚持，坚持啊，你是男人，你是男子汉。”在我痛苦的喊声中，一个鲜活的生命在我怀里僵硬了。
一个优秀的青年，一个成熟了的男子汉，在夜色中如冰冷的风一样逝过这个世界，却在我的心里，留下了永远的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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