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学通信：哲学根本问题和人生苦难
谢谢你来信。
就你三个问题谈点看法：
来信原文：一、意识是人类脱离自然界的标志，也是人类痛苦和苦闷的根源。人类意识的觉醒，肯定经过了漫长的历史时间，也必定付出了极其巨大的代价，但是，它确实人类痛苦的根源。因为意识向人类揭示了一个不快的事实，那就是人类在道德上的矛盾。我认为，这个矛盾就是意识的高尚性和人类身体（物质）的卑劣性的矛盾。有时候真的希望能回到你所说的"万物无差别观念时代"。
看法：
在我的《历史人本主义》当中，有一个非常重要的思想，就是把意识看成是人的精神的一个部分。精神的另一个部分是情欲。人的觉醒并不仅仅是意识，也包括着情欲，而在人类觉醒的早期，情欲的觉醒占着更重要的地位，因此，在旧石器时代晚期，艺术和工艺的进步有着非常重要的意义。需要说明一点，我的哲学思想与以往的哲学的一个非常大的差别，就是把哲学跟人类的进化演变史紧密结合着，所以，我是"历史的"人本主义，但这"历史的"不是所谓的历史主义。
如果认识到了情欲的重要性，也就知道了，痛苦是始终伴随着人类的进步的。无痛苦则无情欲。有了痛苦，人便要减少痛苦，要得到快乐，因此，痛苦就成为了促使人类进步的重要情欲基础，其在文明时代更多表现出的形式，是对快乐的追求。但是随着意识的成熟，这种痛苦和快乐的关系就被作了理性价值评价，并由这种评价对痛苦和快乐进行了调整、支配，试图达到一种控制。在这一过程中，痛苦和快乐甚至经常发生了倒置，人类失去了天真烂漫，在追求终极幸福的名义下，把痛苦当作了直接的追求目标。比如疼感，在人类的天真时期，当一种外力导致肌体发生疼痛时，人的身体便会不假思索地逃避；人类进入了英雄时代，所受疼痛在身体上留的印记（伤口）成了炫耀勇敢的光荣证据；人类进入现代，一些人进行自残或被他残，成为了获得快乐的手段。
你提到了"道德的矛盾"。理解道德的问题，一定要注意，单个的人是无道德的。所谓道德，只发生在人与人之间，也就是我所谓的"仁"。理解了这点，就可以知道道德的程度与人群的数量有着密切关系。一个人无道德，两个人便有了道德，三个人则道德发生滥觞，许多人则需要道德规范。传统社会不仅形成了严密的道德规范体系，而且反过来要用那些道德规范约束三个人之间、两个人之间的道德关系，甚至约束一个人的个别行为，这样，就发生了一个巨大的矛盾，即道德与个人性之间的剧烈冲突。这一冲突最终导致了个人精神的爆发，严重冲击了传统道德规范。传统道德规范的被冲击，并不是无道德，而是原有规范发生弱化、混乱、崩溃，这就进入到了道德后时期。当代中国，正处于这一时期。道德后时期的本质是传统道德后时期，它在发生着道德规范的整合，即在酝酿着新的道德规范体系。当新的道德规范体系形成，就进入到了后道德时期。
来信原文：二、哲学的根本问题：我是谁？
古希腊先哲苏格拉底说过："认识你自己"。的确，人到底是什么？为什么只有人类获得了意识？而每个人都有两套生命系统，一个是物质的（身体），一个物质世界背后的终极精神存在。
看法：
显然，你受了当代中国哲学潮流的影响。当代中国哲学潮流越来越崇尚古希腊哲学，尤其是古希腊的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士多德。在欧洲哲学史上，苏格拉底是个转折性人物，重要的根据就是他的"认识你自己"。从苏格拉底开始，欧洲哲学史开始逐步强调了对人本身的认知。但是，如果把这一点推到极至，就发生了偏差，就成了以偏概全，对哲学学习者会形成误导。你把"我是谁"看成了哲学的根本问题，应该与此有关。
苏格拉底之前，古希腊人思考的是什么？是两大主题：自然界和神。这两大主题的思考在苏格拉底之后，非但没有削弱，反而更获得了强化。当然，其内容有着不断的变化，侧重也有着很大变化。也就是说，在欧洲哲学中，自然界、神、人是苏格拉底后的三大主题，或说根本问题。文艺复兴以后，自然界和人得到了更加重视，特别是关于人的思考得到了特别的强调。但这里面有个基本的逻辑，不能因为对人的强调而把它定为哲学的根本问题，这可以作为一种哲学思想的观点，但不能是客观的哲学史，更不能是哲学教学的依据。我的人本主义与传统的人本主义在这方面有着很大区别，我不是仅仅对人进行强调，而是把人放在了存在的本体地位上面，也就是说，我在把人与自然界进行区分的同时，也把人与自然界融在了统一的本体当中，在这前提下，我容纳了神在人的主体性中的存在。
由于文本上的原因，至今人们对中国古代哲学还没有理清基本历史关系或秩序。中国古代哲学的第一个转折点是老子。老子既是前老子时代的集成者，又是老子后时代的开创者。在老子之前，中国思考的是三个问题：天、圣、人。天按照欧洲哲学的逻辑，是个具有双重性的存在，一方面是自然界（作为自然界，相应地有了地的存在），一方面又是神。所谓圣，是祖的升华，它既是人，又是神（祖神；作为神，相应地有了鬼的存在）。贯穿于天、圣、人之间的，是德。德者，得也。也就是说，存在统一在了主体性上，这种主体性是天、圣、人共有的；由于这一主体性具有着功利性特征，因此，它就更偏重于人。天、圣、人仍然是老子思考的基本问题，但是，老子更寻求了能够超越三者的存在--道，试图用道统一存在。老子的这种统一首先是存在客体的统一，因此强调天道。但老子并没有否定天的神性，因此，他的天道又有着主体性。正因为如此，道就不仅仅是天道，它也可以是圣道、人道。圣道之所以为圣道，是与天道相一致的。人可以得道，即可以与天道、圣道达到一致，但需要修养。因此，道就进一步实现了向主体性的转化。道是德的；得道，就是得德。由此可见，老子不仅建立了一个统一的客体理念，而且建立了一个统一的主体理念，并使客体和主体达到了统一。
老子对天道的强调，说明了中国先人对自然界一般准则的追求，这种追求是科学精神赖以进步的哲学基础。但是，老子并没有抛弃德的功利性。这里面潜伏着一种深刻的文化走向，即对自然界的一般研究倾向于功利主义目的，导致了技术主义滥觞。在先秦时代，对一般原理的研究还有着强劲的势头，这种研究在文本上遗留的痕迹典型体现在墨家与辩家对抽象逻辑的追求上，但即使墨家与辩家，其对抽象逻辑的表述也具有明显的技术主义特征，特别是辩家，其逻辑思想完全就是个别命题的集合。经过秦始皇焚书坑儒和书同文的毁灭性破坏，先秦文本大量缺损，再经过董仲舒的独尊儒术运动，中国就湮没了对自然界的一般研究，彻底走向了技术主义，即使道家，也仅仅是技术发明而不是一般自然原理的发现。这种技术主义文化传统直到今天，也仍然渗透在国家决策者和科学家的血液中，科学战略制定和研究充斥着浮躁习气。
孔夫子无疑又是个划时代人物。在文本上，孔夫子的思想集中体现在他编订的著作和言论上。孔夫子述而不作，他并没有排斥之前的思考对象，但他通过编订把自己的意识化入了所编订的著作当中。孔夫子说他不言怪力乱神，被人理解为他否定怪力乱神，这是非常大的误解。他不言，是他不愿言，并不等于他不思考，他的基本态度，是着重言他所要言的。不理解这点，就会把孔夫子的思想理解为没有自然精神基础的空中楼阁，而这一点，正是他被不断曲解的关键。在一般问题上，孔夫子没有进行具体讨论，他把视点放到了人的存在上。孔夫子的伟大贡献在于，他没有含混地研究人的存在，而是对人的存在方式进行了严肃的思考，他继承了仁的范畴，注意到了人与人的一般关系，把仁看作了人的一种基本存在方式，并详细思考了维持仁这一基本存在方式的各种主体因素。这一点，是欧洲哲学所没有研究的，至今，哲学界仍然是按照长期的误解理解着孔夫子，用"社会"这一范畴掩盖了"仁"的存在。而由于对孔夫子的误解，由于他的思想在汉以后被绝对化，中国文化虽然有着族、国、士、农、工、商等等概念，却没有抽象出"社会"这一范畴。这样，中、欧哲学在人的存在方式上就有了一个非常大的差异，中国有"仁"而无"社会"，欧洲有"社会"而无"仁"。中国有"仁"而无"社会"，就对社会运动缺乏了一般考察，更多研究的是孝、悌、忠、义之类；欧洲有"社会"而无"仁"，就缺乏了对人与人之间一般关系的考察，更多研究的是权利、制度、阶级、阶层等。
来信原文：三、人间的地狱。
下列人群应该说生活在人间的地狱：乞丐、流浪汉、垃圾工。他们连石器时代的古人都不如。新石器时代的猎人是"很完全的人，而这种完全程度是自农业革命以来的人类所未曾达到的。"（《全球通史》）。
看法：
这涉及到对人生苦难的价值评价问题。这句话是很想当然的，是从一己角度的看法。从一个人肌体疼痛角度说，今人较之古人、富者较之贫者，在总体上更少由饥饿、寒冷、酷暑、疾病等导致的疼痛。正是这一客观的事实，构成了人类进步的基本动力之一。说新石器时代猎人是比农业革命后的人类从未达到的"很完全的人"，既涉及一定的哲学观念和立场，也涉及对远古史的普遍误解。这也是马克思主义由原始共产主义而阶级社会而共产主义的心理基础。
除了由肌体疼痛直接导致的评价外，人生苦难的评价有着自我评价和他人评价两个方面，其中的核心基础是标准，而标准是由比较形成的。没有比较，就没有评价。一种人生观，虽然可以用复杂的理论进行证明，但根源无非是对不同人的人生进行比较后得出的评价标准或标准体系。这一点，摘录我的《历史人本主义》一段话作为我的看法："人生价值是从他人的、社会的和历史的角度对个人人生的认可程度，它可以是个人的自我评定，也可以是他人的、社会的和历史的评定。个人的自我人生价值评定是首要的评定，这种评定总是有着个人的个性色彩，但却不能直接自为角度，他仍然必须从他人、社会、历史的角度进行，因为，任何价值评定实际上都是一种比较结论，个人只能从外在的角度把自己放到一个设定的比较体系中衡量价值。比如梁山英雄阮氏兄弟认为只要能够有几天大碗喝酒、大块吃肉，人生就可以满足了，这中间便有着几层比较，一是与周围村夫比较，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实在是他们没有的机会；一是与社会比较，大碗喝酒、大块吃肉是财主、官僚才有的快乐生活；一是与自己的贫穷生活史比较，能够大碗喝酒、大块吃肉标志着自己人生发展到了新的台阶。吴用则不会这样评价自己，他作为一个没有功名的乡村学究，是要做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以证明自己的才智、胆略远在那些庸学之士之上。不管哪种评定，人生价值评定都具有复杂性或差异性，首先，个人与他人、社会和历史的连接是变化着的，从而个人对自己人生价值的评定经常是不确定的；其次，他人、社会和历史是变化着的，从而对个人人生价值的评定是变化着的；再次，具体的他人、社会和历史阶段也是有变化和角度差异的，从而对个人人生价值的评定也是会有变化和差异的。但是，具有更广阔、更长久的社会历史空间和时间的人生价值评定，相对狭隘、短期的评定更有着客观性、全面性和确定性，这就是我们通常所说的要由人民和历史来评价，要盖棺论定。现实的人生更倾向于现实的人生价值评定，因为，现实的评定对现实的人生更容易产生现实的作用。所以，人们通常并不顾及更广泛、客观的评定，而希望得到符合自己偏好的评定，以满足自己现实的人生尊严。这种偏好经常会刺激人们对历史和民意进行篡改、曲解。由于人们要用充足的理由来证明自己的偏好，唯一简单的方式就是对历史和民意进行篡改、曲解，然后再用被证明了的自己的偏好来获取历史和他人的肯定评定。因此，客观的历史和民意总是被反复修改、书写着的。"
以上所涉及，其实都是很大的问题。我的看法也只能是很粗略的，如果能有所启发，也算是幸事了。
顾则徐
2004/7/12
就你三个问题谈点看法：
来信原文：一、意识是人类脱离自然界的标志，也是人类痛苦和苦闷的根源。人类意识的觉醒，肯定经过了漫长的历史时间，也必定付出了极其巨大的代价，但是，它确实人类痛苦的根源。因为意识向人类揭示了一个不快的事实，那就是人类在道德上的矛盾。我认为，这个矛盾就是意识的高尚性和人类身体（物质）的卑劣性的矛盾。有时候真的希望能回到你所说的"万物无差别观念时代"。
看法：
在我的《历史人本主义》当中，有一个非常重要的思想，就是把意识看成是人的精神的一个部分。精神的另一个部分是情欲。人的觉醒并不仅仅是意识，也包括着情欲，而在人类觉醒的早期，情欲的觉醒占着更重要的地位，因此，在旧石器时代晚期，艺术和工艺的进步有着非常重要的意义。需要说明一点，我的哲学思想与以往的哲学的一个非常大的差别，就是把哲学跟人类的进化演变史紧密结合着，所以，我是"历史的"人本主义，但这"历史的"不是所谓的历史主义。
如果认识到了情欲的重要性，也就知道了，痛苦是始终伴随着人类的进步的。无痛苦则无情欲。有了痛苦，人便要减少痛苦，要得到快乐，因此，痛苦就成为了促使人类进步的重要情欲基础，其在文明时代更多表现出的形式，是对快乐的追求。但是随着意识的成熟，这种痛苦和快乐的关系就被作了理性价值评价，并由这种评价对痛苦和快乐进行了调整、支配，试图达到一种控制。在这一过程中，痛苦和快乐甚至经常发生了倒置，人类失去了天真烂漫，在追求终极幸福的名义下，把痛苦当作了直接的追求目标。比如疼感，在人类的天真时期，当一种外力导致肌体发生疼痛时，人的身体便会不假思索地逃避；人类进入了英雄时代，所受疼痛在身体上留的印记（伤口）成了炫耀勇敢的光荣证据；人类进入现代，一些人进行自残或被他残，成为了获得快乐的手段。
你提到了"道德的矛盾"。理解道德的问题，一定要注意，单个的人是无道德的。所谓道德，只发生在人与人之间，也就是我所谓的"仁"。理解了这点，就可以知道道德的程度与人群的数量有着密切关系。一个人无道德，两个人便有了道德，三个人则道德发生滥觞，许多人则需要道德规范。传统社会不仅形成了严密的道德规范体系，而且反过来要用那些道德规范约束三个人之间、两个人之间的道德关系，甚至约束一个人的个别行为，这样，就发生了一个巨大的矛盾，即道德与个人性之间的剧烈冲突。这一冲突最终导致了个人精神的爆发，严重冲击了传统道德规范。传统道德规范的被冲击，并不是无道德，而是原有规范发生弱化、混乱、崩溃，这就进入到了道德后时期。当代中国，正处于这一时期。道德后时期的本质是传统道德后时期，它在发生着道德规范的整合，即在酝酿着新的道德规范体系。当新的道德规范体系形成，就进入到了后道德时期。
来信原文：二、哲学的根本问题：我是谁？
古希腊先哲苏格拉底说过："认识你自己"。的确，人到底是什么？为什么只有人类获得了意识？而每个人都有两套生命系统，一个是物质的（身体），一个物质世界背后的终极精神存在。
看法：
显然，你受了当代中国哲学潮流的影响。当代中国哲学潮流越来越崇尚古希腊哲学，尤其是古希腊的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士多德。在欧洲哲学史上，苏格拉底是个转折性人物，重要的根据就是他的"认识你自己"。从苏格拉底开始，欧洲哲学史开始逐步强调了对人本身的认知。但是，如果把这一点推到极至，就发生了偏差，就成了以偏概全，对哲学学习者会形成误导。你把"我是谁"看成了哲学的根本问题，应该与此有关。
苏格拉底之前，古希腊人思考的是什么？是两大主题：自然界和神。这两大主题的思考在苏格拉底之后，非但没有削弱，反而更获得了强化。当然，其内容有着不断的变化，侧重也有着很大变化。也就是说，在欧洲哲学中，自然界、神、人是苏格拉底后的三大主题，或说根本问题。文艺复兴以后，自然界和人得到了更加重视，特别是关于人的思考得到了特别的强调。但这里面有个基本的逻辑，不能因为对人的强调而把它定为哲学的根本问题，这可以作为一种哲学思想的观点，但不能是客观的哲学史，更不能是哲学教学的依据。我的人本主义与传统的人本主义在这方面有着很大区别，我不是仅仅对人进行强调，而是把人放在了存在的本体地位上面，也就是说，我在把人与自然界进行区分的同时，也把人与自然界融在了统一的本体当中，在这前提下，我容纳了神在人的主体性中的存在。
由于文本上的原因，至今人们对中国古代哲学还没有理清基本历史关系或秩序。中国古代哲学的第一个转折点是老子。老子既是前老子时代的集成者，又是老子后时代的开创者。在老子之前，中国思考的是三个问题：天、圣、人。天按照欧洲哲学的逻辑，是个具有双重性的存在，一方面是自然界（作为自然界，相应地有了地的存在），一方面又是神。所谓圣，是祖的升华，它既是人，又是神（祖神；作为神，相应地有了鬼的存在）。贯穿于天、圣、人之间的，是德。德者，得也。也就是说，存在统一在了主体性上，这种主体性是天、圣、人共有的；由于这一主体性具有着功利性特征，因此，它就更偏重于人。天、圣、人仍然是老子思考的基本问题，但是，老子更寻求了能够超越三者的存在--道，试图用道统一存在。老子的这种统一首先是存在客体的统一，因此强调天道。但老子并没有否定天的神性，因此，他的天道又有着主体性。正因为如此，道就不仅仅是天道，它也可以是圣道、人道。圣道之所以为圣道，是与天道相一致的。人可以得道，即可以与天道、圣道达到一致，但需要修养。因此，道就进一步实现了向主体性的转化。道是德的；得道，就是得德。由此可见，老子不仅建立了一个统一的客体理念，而且建立了一个统一的主体理念，并使客体和主体达到了统一。
老子对天道的强调，说明了中国先人对自然界一般准则的追求，这种追求是科学精神赖以进步的哲学基础。但是，老子并没有抛弃德的功利性。这里面潜伏着一种深刻的文化走向，即对自然界的一般研究倾向于功利主义目的，导致了技术主义滥觞。在先秦时代，对一般原理的研究还有着强劲的势头，这种研究在文本上遗留的痕迹典型体现在墨家与辩家对抽象逻辑的追求上，但即使墨家与辩家，其对抽象逻辑的表述也具有明显的技术主义特征，特别是辩家，其逻辑思想完全就是个别命题的集合。经过秦始皇焚书坑儒和书同文的毁灭性破坏，先秦文本大量缺损，再经过董仲舒的独尊儒术运动，中国就湮没了对自然界的一般研究，彻底走向了技术主义，即使道家，也仅仅是技术发明而不是一般自然原理的发现。这种技术主义文化传统直到今天，也仍然渗透在国家决策者和科学家的血液中，科学战略制定和研究充斥着浮躁习气。
孔夫子无疑又是个划时代人物。在文本上，孔夫子的思想集中体现在他编订的著作和言论上。孔夫子述而不作，他并没有排斥之前的思考对象，但他通过编订把自己的意识化入了所编订的著作当中。孔夫子说他不言怪力乱神，被人理解为他否定怪力乱神，这是非常大的误解。他不言，是他不愿言，并不等于他不思考，他的基本态度，是着重言他所要言的。不理解这点，就会把孔夫子的思想理解为没有自然精神基础的空中楼阁，而这一点，正是他被不断曲解的关键。在一般问题上，孔夫子没有进行具体讨论，他把视点放到了人的存在上。孔夫子的伟大贡献在于，他没有含混地研究人的存在，而是对人的存在方式进行了严肃的思考，他继承了仁的范畴，注意到了人与人的一般关系，把仁看作了人的一种基本存在方式，并详细思考了维持仁这一基本存在方式的各种主体因素。这一点，是欧洲哲学所没有研究的，至今，哲学界仍然是按照长期的误解理解着孔夫子，用"社会"这一范畴掩盖了"仁"的存在。而由于对孔夫子的误解，由于他的思想在汉以后被绝对化，中国文化虽然有着族、国、士、农、工、商等等概念，却没有抽象出"社会"这一范畴。这样，中、欧哲学在人的存在方式上就有了一个非常大的差异，中国有"仁"而无"社会"，欧洲有"社会"而无"仁"。中国有"仁"而无"社会"，就对社会运动缺乏了一般考察，更多研究的是孝、悌、忠、义之类；欧洲有"社会"而无"仁"，就缺乏了对人与人之间一般关系的考察，更多研究的是权利、制度、阶级、阶层等。
来信原文：三、人间的地狱。
下列人群应该说生活在人间的地狱：乞丐、流浪汉、垃圾工。他们连石器时代的古人都不如。新石器时代的猎人是"很完全的人，而这种完全程度是自农业革命以来的人类所未曾达到的。"（《全球通史》）。
看法：
这涉及到对人生苦难的价值评价问题。这句话是很想当然的，是从一己角度的看法。从一个人肌体疼痛角度说，今人较之古人、富者较之贫者，在总体上更少由饥饿、寒冷、酷暑、疾病等导致的疼痛。正是这一客观的事实，构成了人类进步的基本动力之一。说新石器时代猎人是比农业革命后的人类从未达到的"很完全的人"，既涉及一定的哲学观念和立场，也涉及对远古史的普遍误解。这也是马克思主义由原始共产主义而阶级社会而共产主义的心理基础。
除了由肌体疼痛直接导致的评价外，人生苦难的评价有着自我评价和他人评价两个方面，其中的核心基础是标准，而标准是由比较形成的。没有比较，就没有评价。一种人生观，虽然可以用复杂的理论进行证明，但根源无非是对不同人的人生进行比较后得出的评价标准或标准体系。这一点，摘录我的《历史人本主义》一段话作为我的看法："人生价值是从他人的、社会的和历史的角度对个人人生的认可程度，它可以是个人的自我评定，也可以是他人的、社会的和历史的评定。个人的自我人生价值评定是首要的评定，这种评定总是有着个人的个性色彩，但却不能直接自为角度，他仍然必须从他人、社会、历史的角度进行，因为，任何价值评定实际上都是一种比较结论，个人只能从外在的角度把自己放到一个设定的比较体系中衡量价值。比如梁山英雄阮氏兄弟认为只要能够有几天大碗喝酒、大块吃肉，人生就可以满足了，这中间便有着几层比较，一是与周围村夫比较，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实在是他们没有的机会；一是与社会比较，大碗喝酒、大块吃肉是财主、官僚才有的快乐生活；一是与自己的贫穷生活史比较，能够大碗喝酒、大块吃肉标志着自己人生发展到了新的台阶。吴用则不会这样评价自己，他作为一个没有功名的乡村学究，是要做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以证明自己的才智、胆略远在那些庸学之士之上。不管哪种评定，人生价值评定都具有复杂性或差异性，首先，个人与他人、社会和历史的连接是变化着的，从而个人对自己人生价值的评定经常是不确定的；其次，他人、社会和历史是变化着的，从而对个人人生价值的评定是变化着的；再次，具体的他人、社会和历史阶段也是有变化和角度差异的，从而对个人人生价值的评定也是会有变化和差异的。但是，具有更广阔、更长久的社会历史空间和时间的人生价值评定，相对狭隘、短期的评定更有着客观性、全面性和确定性，这就是我们通常所说的要由人民和历史来评价，要盖棺论定。现实的人生更倾向于现实的人生价值评定，因为，现实的评定对现实的人生更容易产生现实的作用。所以，人们通常并不顾及更广泛、客观的评定，而希望得到符合自己偏好的评定，以满足自己现实的人生尊严。这种偏好经常会刺激人们对历史和民意进行篡改、曲解。由于人们要用充足的理由来证明自己的偏好，唯一简单的方式就是对历史和民意进行篡改、曲解，然后再用被证明了的自己的偏好来获取历史和他人的肯定评定。因此，客观的历史和民意总是被反复修改、书写着的。"
以上所涉及，其实都是很大的问题。我的看法也只能是很粗略的，如果能有所启发，也算是幸事了。
顾则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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