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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年10月13日星期三

“猫”也是敏感词

“猫”也是敏感词

顾则徐


“难道‘毛’也是敏感词?”前些天在国内“猫眼看人”网坛看到这么一个提问,不禁想笑。从前后文字的语气看,提问的网友大概是个青年,还缺乏阅历,不知道“毛”就是个敏感词的故事。

在中国,虽然“毛”这个字是曾经要天天挂在嘴上的,但也最敏感,用起来要绝对谨慎、颤颤兢兢,是件很可以掉脑袋的事情。“文革”时有个邻居,是从部队复员的驾驶员,越南人跟美国人打仗时,他随部队去越南搞运输。那时,他悄悄说了个事情:他们休息时睡行军床,蚊帐里一定要吊个毛主席像,他一个战友一天躺到床上,把腿一翘,不当心“踢”到了像,像就在蚊帐里晃悠起来,那战友马上坐起来,扶住像不让它晃悠,惊恐地四处观察是否有人看见,结果还是被人看见了,还报告给了指导员,这就不得了了哇,——踢毛主席像,发泄参加越南战争的不满,枪毙!那邻居在说这事情时,依然后怕、恐惧,虽然只有三、两个熟人,却还是四顾张望着,生怕被别的什么人听见,绝不说出“毛”这个字,几个人一时听不明白,反复问他“踢”晃悠了的是什么东西,他只是说“那个老鬼山(鬼,沪语JU,读若居;老鬼山,相当于东西),就是那个老鬼山”,直到他用嘴唇向墙上的毛主席像嚅了一下,大家才知道是什么“老鬼山”。大家唏嘘不已,彼此心会,只是没有人敢说出“毛”这个字。

跟着“毛”字的敏感,“猫”这个字也就敏感了。老百姓在对猫说话或说猫话的时候,是要当心的。我舅妈是个很泼辣的主妇,邻居有养了两只猫吓老鼠的,有时会串过门来视察视察碗橱、锅盆,舅妈发现了,就会追到弄堂里骂“死猫、瘟猫”,把弄堂里的人吓得噤声,纷纷避开,用很异样的神情看她。舅妈觉得了,渐渐也就不敢骂出“猫”字来,就用“畜生”、“咪呀呜”、“花面孔”、“四只脚”、“毛面畜生”等等代替“猫”字了。

那时侯我家住上海杨树浦路怡德里,弄堂口斜对面是上海锅炉厂。那是个工人阶级聚居、很热闹的地段。杨树浦路、军工路构成了一个巨大的弧形地带,路的两侧和弧内腹地布置着上海工业的主体,几乎就是中国工业的命根所在,而最集中的又是杨树浦路一带,仅人口就有近百万,大多属于工人阶级,造反司令王洪文正是这地方的一员,因此,这地方于阶级斗争特别敏感、重要。1976年初周恩来去世,夏天朱德去世,尤其朱德去世,遗体告别和追悼会毛泽东都没有显身;在过去底层老百姓朴实的心目中,朱始终是仅次于毛的最高领袖、大英雄,“朱毛”是不能割断的一种关系,毛不显身大家不会想到毛不愿显身,而是会想到毛不能显身,而毛不能显身,说明毛大概也是久不了了。我家的客堂,晚饭后天天聚着一屋人,除了讲什么“绿色的尸体”、“铜尺案”之类故事,哼哼不许哼的越剧、评弹、沪剧等调子,就是议论“国家大事”,传播“小道消息”,因为都是响当当的工人阶级,倒也没有人来干涉。老百姓迷信,有自己表达观点的语言方式,那个夏天,客堂里经常叹着气的一句话是:“都是星宿,到辰光了”。意思彼此都明白,就是周、朱死了,毛也该到时候了,他们是天上的星宿下凡,现在已经完成了使命,该一起回去了,这是天定的命运。

有一天夜里八、九点钟,弄堂口马路上涌动着无数的人,人们纷纷传播着消息,各个弄堂里人群不断跑出,男人大多穿着拖鞋、短裤,赤着膊,还有无数老人、女人、孩子。马路的当中,一连串停着五、六辆有轨电车,瘫痪在那里。事情的原委,是那第一辆电车开来,正好有一只猫穿马路,被轧死在了铁轨上。轧死了“猫”,驾驶员慌了神,不敢再开车,既不敢去碰那死猫,也不敢让后面的铁轮子在死猫身上再轧过去,只好站到死猫跟前发呆。人们的神色很隐晦,除了说“驾驶员要倒大头霉了”,就互相通报“猫轧死了”。后来没有了“轧”字,都说“猫死了”。然后来了很多警察和“文攻武卫”(工人纠察队员,老百姓又称他们为“文攻武卫”),他们第一件事情,就是对人们呵斥:“不许说,不许说。”陆续赶来看热闹的人们偏还一个劲地问:“啥事体?啥事体?”于是,人们就去掉“猫”字,只说“死了,死了”。说“死了”,不说“猫”,警察和“文攻武卫”也就不好再呵斥。只是听的人不明白,还要盯着问:“什么死了?人轧死了?”回答的人不能说“猫”,只能用手比划:“畜生。”后来,听人说,那个驾驶员当场被反剪双手,拷了进去;早不轧死猫,晚不轧死猫,偏在传说老人家快不行的时候轧死猫,用心险恶,影响极坏,即使不算“反革命”,竹笋烤肉、劳动教养是逃不了的。

现在有研究古代文字狱的学问,还有专门的书出版。其实,我看这些研究多有一个大的缺陷,就是没有说出一个事实:中国自古以来,全部的文字都是敏感词,都有过敏感史,是病的文字。这门学问完全可以倒过来做,即寻找中国文字里至今有过哪些字没有成为过敏感词?敏感词问题不仅仅是个皇家禁忌、避讳的问题,而是一种渗透到每个字和每个口语发音中的基本文化特征。因此,我们的文字是最冷酷的文字,它持久地熏陶出我们心的无情,乃至残忍。举个简单的例子:长期以来,我们父母、长辈的名字小辈是很忌讳使用的,是很敏感的,不能直呼,写也要谨慎。记得小学时,一个同学因为写他父亲的名字抄本子,便捱了他父亲重重的暴栗:“老子的名字也是你随便写得的么?”但他实在是个大大的天才,因为他竟然已经知道他父亲的名字叫什么,而我们周边几个同学,是连自己父母的名字也叫不出的,我们是从来没有问过也不敢问父母名字的,实在是太敏感了啊。渐渐大了,父母的名字也就永远不叫了,但周围多是这样的情况,先是背后叫“老头”、“老娘”,逐步地就当面叫“老头子”、“老娘”,甚至“老太婆”、“老不死”了。

故此,在中国找出不是敏感词的字,才是比研究文字狱更大、更重要、更困难的学问。


2005-4-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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