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是农民问题

什么是农民问题

淮生，好：

　　收到来信，非常高兴。

　　对你的感谢我实在有愧，我对农民问题只不过才说了几句话，而且是言未尽意。多年来，你身为农民，身为在城市里流浪的农民，在为生计苦苦挣扎的同时，发出了真正属于农民的呐喊。你才是应该令我尊敬和感谢的。如今研究农民问题的人，其实大多不了解农民，不了解中国农民的现代性，他们应该去你的网站看看，去听听你的声音，去体会你的思考。

　　我于农民，是深有感情的。

　　本人形象黑瘦，不修边幅，于生活随意散淡，出外经常被人当作民工，歧视言语和目光多有感受，夜半被警察拦住询问亦是平常。

　　我虽是上海市区人，但出生即在农村生活十一年，回上海后被人以“乡下人”称呼和欺凌到中学。大学毕业后投笔从戎，身边“哥们”大多来自农村。有一次，我看着我那些憨厚的士兵，忽然想到，我们的国家正是由这些农民的儿子捍卫着，一当战争，不管战争是怎样的现代化，在中国，一定是农民的儿子们流最多的血。有一个战友，我们同在政治处，常在一起谈到农民问题。他已经几年没回去探亲了，那年，他回淮北老家一个月。他是县城人。他回家后并没有好好休息，而是骑着自行车走遍了每一个村庄，写了份只能自己看的农村调查报告。我永远不能忘记他回部队后的一天深夜，他所给我的心灵震动。我们三个战友，一瓶白酒用搪瓷碗分了干喝着聊天。他说：“我们的农民太苦、太好，朴实、善良，可国家对他们太不公平。要是有一天出了事，造反了，咱哥们怎么端得起枪，我们的枪口怎么忍心对住他们？”

　　后来，我曾在淮北的岗上漫步，曾在星月下体会凛冽的寒风，领悟着那些默默地生存在这块大地上的人们的精神。

　　我的前妻是农村姑娘。她热爱艺术，可升学考的名额却被城里一个科长的女儿顶了去。虽然她重新站了起来，靠自己的努力在上海获取了书法专业的大专文凭，但曾经的伤害在精神上已经留下了难以磨灭的痕迹。

　　在上海郊区担任村书记的时间虽然不长，但这一经历告诉了我，政府是怎样自觉或不自觉地对农民进行着长期的、悄悄的剥夺的？

　　今人论农民问题，多有高见，但由于不了解农民，由于其地位、立场和救世主意识，所以也多不能够抓到根本。

　　今天农民问题的根本是什么？简要言之，是解放，是中国农民的第二次解放。民主革命、土地革命解决了农民的第一次解放，把农民从封建主义制度中解放了出来，让农民获得了土地，成为了拥有土地的、有产的农民。今天的解放，是要解放农民的人身。这人身是政治的、人格的人身，是让农民依靠自己的意志支配自己的权利，是使农民成为自由、平等的公民。一切试图帮助农民的人都应该知道，农民问题首先是农民自己的问题，是要由农民自己作主的问题，其次才是对农民进行教育、指导、援助、管理的问题。

　　中国农民占着中国绝对大的人口比例，七亿，九亿？还有连户口申报权都没有的“超生”的农民，一亿，二亿，还是三亿？但是，这最大一群的人民却是被残酷地侮辱、欺凌着的人民。

　　农民的土地早已经被剥夺，已经是一个彻底的无产阶级。所谓的承包制度，仅仅是对无产化了的农民的一种有限恩赐，是把从农民那里剥夺来的土地再有偿出租给农民以让农民有口饭吃的制度。由农民入股的合作社悄悄地消失了，在这一消失过程中，农民赖以发展的权益被抹去，赖以进步的路径被阻断，所谓的集体经济，已经成为农村官僚阶级的经济，已经成为农村私有资本经济进行掠夺的主要对象。正是通过这种剥夺，在导致农民赤贫化的前提下，构建起了整个国民经济最重要的历史性基础。

　　在农民赤贫化的促使下，国家便制造了一个庞大的廉价劳动力人口，形成了产品的国际竞争力，拥有了低成本优势。大量的年轻农民涌向城市，为一份不知是否能够足额或不足额地拿到的工资低廉地出卖自己的青春、尊严。政府则帮助雇工者挑选着所谓合格的劳动力，用罪恶的收容所驱赶不合格的劳动力。不仅如此，看到农民拿到了可怜的工资，地方官僚又舍不得这些消费力流出自己的地盘，便想着各种的法子进行截流，要他们交各种非人道的费用、罚款，以充实地方财政和部门小金库。当农民袋着一年辛苦来的钱回家过年，想让家里的子女、老人吃点鱼肉时，在路上，各种官僚部门、资本乃至恶霸们又要来纷纷截流，虚伪的所谓铁路春运听证会，是连民工这一最大客运人群发一点声音的虚假机会也不舍得给的；回到乡里，地方官僚、恶霸也盯着他们可怜的口袋盘算了起来。

　　农民普遍的屈辱是笼罩在普遍的把他们视作愚昧一群的氛围里的。人们说，农民没有文化，没有教养，但在中国，却正是农民在顽强地保守着传统的礼仪、道德，尊崇着人与人之间的热情，与人为善，彼此谦让，保持着中国人的憨厚、淳朴、善良、温和。农民缺少现代知识，并不是农民的错，而是教育的错，是每一次国家预算的错，是教育部轻视农村基础教育的错。人们说，农民观念落后，不遵守计划生育，但是，农民为什么要多生？农民老了，就陷入了人生的绝境，所唯一可能依靠的，只能是自己的子女，这是他们唯一的希望所在，不多生，将来仍然贫穷的独生子女能够承担起对多个老人的赡养责任吗？农民的人生没有希望，一线的光明便是子女。虽然农民的多生消耗着半强制的计划生育成果，但是客观上，也正是农民的多生，使得中国将长期拥有丰富的廉价劳动力资源。最重要和最具有深刻意义的是，农民的多生是在按照人的自然性格，悄悄弥补和平衡着极端化了的计划生育战略所导致的巨大副作用和缺陷，比如由过度计划生育所导致的道德衰退；比如，由过度计划生育所导致的民族人口过度老龄化等等。

　　农民的凌辱极大地伤害着中国最大多数人口的人格尊严。不仅是年轻的男性农民所直接受到的人格尊严伤害，而且，几乎是农民整体的人格伤害。海南开发，四川十万姑娘为生存而奔赴海南。在今天全国的各个大小城市，在遍布中国大地的神秘的洗头店、浴室、饭店等等场所，不可计数的农民的女儿、妻子，远离着自己的家人，让色咪咪的手伸进自己的衣裙。年轻的女性农民承受着巨大的灵魂冲突，离开家乡则“开放”自己，回到家乡则复归自己的圣洁，完成这种过渡的手段则是迫不得已的谎言。她们的父亲和丈夫则努力说服自己相信她们，没有力量鼓励，也起码保持着沉默。这种人格伤害是农民的，但也是整个民族的。我们的民族在农民身上，伤害着自己的人格尊严。

　　以上，随便说一些，不成体统。

　　祝生意顺利！

　　　　　　　　　　　　　　　　　　　　 顾则徐
　　　　　　　　　　　　　　　　　　　　　　　　　03/3/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