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张继《枫桥夜泊》讲开去
顾则徐
张继《枫桥夜泊》:
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第一句:月落乌啼霜满天。月落而乌不啼,乌鸦是白天才啼,夜里不啼。只有猫头鹰才在夜里呺。张继不识猫头鹰(枭)的叫声,把呺听成了啼。在意境上,中国汉朝即把乌与太阳结合在一起,有金乌、三足乌等等。乌其实是太阳神形象的错位意象。中国的太阳神是少昊,东夷先祖,地处黄河中、下游,今山东、河南一片。太阳神的形象是鸟(但不等于鸟的形象就是太阳神,新石器时代考古遗存中有很多鸟的形象)。中国很早就注意到了日食现象,所以,鸟为黑色。商人祖先来源于玄鸟。玄鸟就是黑色的鸟。本来,这黑色的鸟的原形是燕子,燕子春来冬去,是农业的祥物,但到汉朝演变为了乌鸦,一种声音凄凉的黑色鸟,这跟汉人好神仙之术有关。此处“月落”,字面应该是指天亮时分,但从通篇看,应该是指夜半之月。既然“霜满天”,就是深秋或秋冬交替时节。此时月亮斜挂于天空,故张继用“落”字,但此时月亮乃是高高斜挂,且大而圆,辉光明亮,否则就看不到“霜满天”,所以,用“落”字并不妥当。
第二句:江枫渔火对愁眠。前句所标明的季节,说明江边的枫树应该是红色,张继是用这意象所隐含的红色和灯火的红色对照。但既是夜半,怎么可以看到枫树的红色呢?
第三句:姑苏城外寒山寺。
第四句:夜半钟声到客船。佛寺岂有夜半敲钟的?夜半敲钟,除非和尚不怕附近居民砸掉寺庙。今上海玉佛寺之类敲什么新年钟声,是现代和尚想出的敛财之举,过去是万万不可的(今人不知,夜半敲钟,大概只有死了人才可能,一些领导人物也跑庙里撞什么新年钟声,其实是在撞死人)。如果有什么声音,那也是做夜课的木鱼声,或塔铃声。
小结:
1,第三句其实很重要,是张继灵感来源所在。他是从寒山寺名称上的一个“寒”字上做文章,生拉硬组起了一串充满矛盾的意象。
2,中国诗讲意境,构成意境的意象组合当然可以有一定的自由,不必写实,但在真实性上毕竟要达到统一。这种胡乱组合意象的情况,是中国文人文学经常出现的谬误,其原因即在于作者缺少真实而深入的体验。因此形成的文学作品比如这一篇,可以被认为很美,但是,却绝对不能称为伟大的作品。这一点,也可以说明中国文学史上,民间文学反而多史诗,文人文学则几乎没有史诗水平的作品。要知道,今人崇尚的《金瓶梅》、《红楼梦》、《水浒》、《三国演义》等等,当初都是民间性质的作品,甚至很多至今连作者也不能确定。绘画到宋徽宗,大力提倡符合自然之理,素描高度发达。诗则多理,讲究意象的确切、真实。随着宋朝的毁灭,在元、明、清黑暗政治统治下,直至今天仍然以言获罪的状况下,文人不敢接触实际,关在院子、房间里发感慨,从宋的高度大大退步(能做到这样“清高”的文人,已经比之那些同流合污者十分了不起了),所以,至今文人还会认为意象的胡乱组合是合理的。如此,美则美矣,伟大、崇高则日损。
3,虽然胡乱组合,但也要能够组合起来,要会组合。张继这诗,其实并不是他触景而就,而应该是触画而就,是他对着一幅染色画(江边枫树用红色晕染)展开想象写出来的(现在中国的画家越来越少野外写生了,而是到野外拍了照片,回去坐在空调房间里对着照片描摹;哈,能自己到野外拍照片也已经算认真、勤劳了)。所以,当把他的意境用中国画表现出来时,你们会惊讶地发现,以上他的错误,在画上将一个都觉察不出。这也是这首诗意象组合的“合理性”基础所在。从这个角度说,张继是个非常高手。
题外话:
我不喜欢跟人谈文学。年青好争执时谈文学,在大学读书时,经常跟中文系的人争论,那时,觉得中文系讲的文学简直不是文学,是把活人讲成了僵尸。比如中国文学自古以来的一个美的灵魂,是语言的节奏感和韵律感,何为语言的节奏感和韵律感?说穿了,就是让具有相应语言感的人读起来顺口(今人有说鲁迅的文章难读,因此认为鲁迅的语言有大问题,其实,不是鲁迅的语言有问题,而是读鲁迅文章的人自己不具有相应的语感,是读相关语言风格文章太少的缘故),因此,自古中国文人(包括过去不识字的阶层)都习惯说“读书”、“念书”,一般不说“看书”,也即书是要读、念的,而不主要是看。只有具备了读、念基础的人,才可以具备相应语感,仅仅看,识字,是不会充分具备相应语感的。这当中的原因,在于当中国有文字的那一天起,书面语言跟口语就已经拉开了距离,今天虽然是“白话文”,但仍然是跟口语有着很大距离的。看过原版欧美电影吗?其中人物的语言表达跟中国电影的人物语言表达有什么差别,不是指内容,而仅仅是指“说话”的方式?欧美电影人物的语言表达是在“说话”,而中国电影人物语言的表达是在“朗诵”或“朗读”,是不是?这不是演员的素质问题,而是中国语言至今有着书面语言跟口语存在较大差别的问题,中国演员很难做到“说话”,而只能“朗诵”、“朗读”(贾樟柯的几部电影似乎例外;但“例外”了,对已经适应“朗诵”、“朗读”的普通观众来说,反而不适应了,不好看、不好听了)。
书面语言存在一个顺不顺口的问题,因此,这里面就有一个训练了的本能问题。也就是说,中国文学的语言美,是一种被训练了的美感;既为美感,即是本能,它是训练的,但也是本能。作为本能,它又是美的本体,是语言之所以谓美的根本,是识字分子语言美的基本。这就是中国文学美的灵魂之一。因此,一篇文字,仅仅因为语言的“美”,在中国就可以成为受欢迎的文学经典,而不论其是何种体裁。这是有灵魂的文学,是活的文学,其基本,仅仅就是“顺口”。凡中国古来最好的文学家,他的作品一定是具有自己独特语言风格的,一当你进行了“读”、“念”,“训练”得适应了,就是“顺口”,而这种“顺口”总是独特的,是不可“复制”的,只能是这个人的文字,而不是那个人的文字。当把这种语言作为一种标准,并以这标准反过来规矩自己的写作时,并不因此而使你的文字成为真正的“文学”,或者说,你的文学仅仅是平庸的文学而已,是一种死的文学,是僵尸,因为,你已经不是从本能出发,而是从一种标准进行“复制”了。
从文学的角度说,中文专业的存在是非常重要的,它可以达到整理、总结、传播文学的目的,但中文专业过于“发达”,成为文学创作的必要训练途径,则是文学的末日,只能批量制造平庸的“文学家”、文匠、写手、“秘书”、文章“枪手”,是用一种规范把活的文学弄成了僵尸。这怎么理解呢?我继续说语言。刚才说了,语言美的根本就是“顺口”,你顺口了,读者也就顺了“耳”,根本上仅仅如此而已。因此,中国的语言从来不讲究今天所谓的“语法”,读得顺口、听得顺耳即可,但突然有了语法标准,然后用这种标准去规范语言的表述,似乎“标准”了,却前所未有地不顺口、不顺耳了起来,语法规范的推广越发达,文学恰是越退了步,似乎人人都可以当作家了,但文学已经成了僵尸。这是什么?这叫语言的专制,文学的专制,是文学专业化暴力。
好了,谈到这里,我也从某个角度否定了我刚才对张继《枫桥夜泊》的所谓分析。我的分析似乎是很有道理的,如果仅仅从专业角度说是合理的,或至少也是一种有点道理的说法,但从文学的角度、美的角度,则是一种暴力(我非中文系教授,你们也不是我的专业学生,我不能给你们发文凭,因此,我只有实施暴力的地位,但不具备实行专制的资格)。《枫桥夜泊》的美已经是得到充分实证了的,它既“顺口”,又“顺耳”,是无数人已经从语言本能认可了的中国最好的诗之一,还有什么比这种肯定更真实、更实在的结论呢?因此,我全部的分析其实都是废话,不管我的分析似乎有多么“高明”的道理。
但是,我今天所言,也不全是废话。至少,我“证明”了《枫桥夜泊》也是有“缺陷”的。我这种“证明”并不真是否定《枫桥夜泊》,而仅仅说它是有缺陷的,是可以被超越的;它仅仅是张继的诗,而不是你的诗,如果你们想做文学的创造家的话。那么,什么是超越呢?《枫桥夜泊》之所以是美的,因为它是有缺陷的;它之所以是有缺陷的,因为是唯一的;正因为是唯一的,所以,它是可以被超越的。你可以超越张继,但你的超越不是“完美”的超越,而是有缺陷的超越,是你自己的超越,你的超越。真正的美,永远是“一个”人的,是缺陷的,是无法以“完美”予以标准化的。不仅《枫桥夜泊》,任何最好的作品,仅仅只是“一个”人的最好,而不是另一个创造者的最好。
今天之所以分析《枫桥夜泊》,是你们这三个特意来拜访的人,有两位是苏州人,谈这题目更亲切些。
另要特别提醒你们一个问题,你们给我看不少你们写的格律诗,我没细读,不是我不礼貌,不尊重你们三位,如果你们是模仿着玩,或许我还有兴趣读了玩,但作为创作,则我不会有任何兴趣。格律诗,或者旧诗,或者说诗、词、曲、赋,是古人根据他们特定的语言形成的一种文学形式,其中的音韵、声调、节奏,是符合古人那个时代语言特征的,是一种本能模式,但今天的语言不同了,以古人的本能模式套今人的语言,或以今人的语言“利用”古人的本能模式,其中的音韵、声调、节奏,已经是很不切合了。即使你们熟悉古人语言的音韵知识,但你们平时以古人的方式说话、读书了吗?你们的语感跟古人一致吗?不是,则你们怎么写得出真正的格律诗呢?你们不可能具备古人那种语言的美的本能。就如今天在中国大地上一批批新出的“古建筑”,是用水泥做最切合砖木结构的形式,没有任何发明的意义,全是假古董。我好古,站在旧形式跟前,我要的是真正的古董,不会欣赏什么假古董。如果你们一定要学写格律诗,就用苏州话写,不要用普通话。苏州话是原生的语言,与格律诗的音韵有着天然的接近性;普通话不是原生的,是一帮所谓的语言学家实行语言专制的产品,与格律诗的音韵有无数的毫厘之差。上海话也不行,今天流行的上海话是个杂交玩意,不是原生的语言,但比普通话还是更生动些,更音韵化些。
* 2003年5月8日 为苏州来访者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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