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香阿姐(小说)
顾则徐
菊香阿姐是个女孩,后来是个年轻妇女;她曾经是我眼睛里的大人,是我永远的记忆。
小时侯我家跟舅舅家住一个门牌号。舅舅家住三层阁、前楼、后客堂。我家住后楼、二层阁。亭子间住的是杨阿姨一家。我们三家占着石库门弄堂里的一个门牌号码。灶披间(注1)是三家公用的,前客堂则是我家跟舅舅家公用。
舅舅、舅妈只有一个儿子,叫祥生,是我表哥。祥生阿哥是体校打篮球的,又高又魁梧的个子。跟他来来去去的都是很高大的人,都穿着令人羡慕的运动衫裤、球鞋,在客堂走路时总是把地板压得吱吱直响,还经常把我拎来扔去吓我。
菊香阿姐不是我阿姐,也不是舅舅、舅妈的女儿,更不是杨阿姨家的人。她住在舅舅家,是舅舅家的人,我便叫她阿姐。
有一天舅舅、舅妈和祥生阿哥从外面回来。舅舅板着脸坐到椅子上,低着头,一根连一根地抽烟。舅妈重重地关上大门,又关了去灶披间的腰门。祥生阿哥毕恭毕敬地立在门边,低着头,脸上是从没见过的恐惧。舅妈瘦小,才到祥生阿哥肚子前,她倒拿过鸡毛掸子,叫祥生阿哥跪下,祥生阿哥就乖乖跪在了地板上。
舅妈一边骂着“死棺材”,一边用鸡毛掸子没头盖脑地抽去。祥生阿哥的脸上立时就有了一道道血印子,但他不躲也不哼,垂着头硬挨。鸡毛掸子细细的竹柄抽在祥生阿哥身上刺心的声音,吓得才五、六岁的我直哆嗦,逃到二层阁上探着头张望。我从来没见过舅妈这样打祥生阿哥,也没见过在我心目中象英雄一样的祥生阿哥这样跪着。
舅妈越来越气,干脆不用鸡毛掸子打了,嘴里骂着“死棺材”、“杀千刀”、“讨饭胚”、“小畜生”,用力拧祥生阿哥的耳朵,打他耳光,用脚往他身上死命踢着。祥生阿哥的脸肿得好大,嘴边流着血。可舅妈是打得更起劲了。
舅舅长叹一声,叫道:“前世作了孽了。”他站起来,用他强壮的手臂挽住舅妈,在祥生阿哥屁股上踢了一脚:“还不快滚,到三层阁去,要打死你吗?”
祥生阿哥抬起头,舅舅又踢了他一脚:“滚上去。祖宗的脸都被你丢光了。”
祥生阿哥迅速站起来,一溜烟去了楼上。
舅妈要追,却动弹不了,就用拳头捶着舅舅宽厚的肩膀:“都是你,不管教儿子。现在弄出事来了,那小姑娘怎么办?”
舅舅坚决地说:“先打掉肚子里的。岁数小,现在当女儿,将来当媳妇。儿子既然做出来了,就是儿子的错,就要负责。不能不要人家。”
一段时间后的一天,一男一女两个大人领着个跟祥生哥差不多大的女孩来到舅舅家。舅妈烧了桌丰盛的菜恭候他们,但他们并不就座,只是站着。那女孩穿着一身运动衫裤,象男孩子一样短短的头发,瘦挑的身材,很俊秀的脸蛋羞得绯红,低着头,不时偷偷地看也是低头站着的祥生阿哥。
那男人和舅舅互相争着给对方敬烟。那女人板着脸对舅妈说:“阿姐,菊香做了不要脸的事,她不是我们女儿了,从今天开始就是你家的人。要打要骂随你们。将来他们结了婚,想得起来,有良心,就让她回娘家看看。”
舅妈说:“妹妹,我一定会把她当自己女儿看的,有我吃的,就一定有她的。将来她就是我媳妇。小鬼要再对不起她,我绝不轻饶。”
那女人说:“菊香,叫阿爸、姆妈。”
“阿爸,姆妈。”女孩祛祛地叫了两声。
舅舅、舅妈非常高兴地“哎”着,对她慈祥地笑。舅妈拉过她手说:“小鬼作孽啊,糟蹋了这么漂亮的姑娘。”
女人说:“阿姐,阿哥,菊香是你们的人了。”她的声音突然哽咽了起来:“你们对她好点,养她这么大了,也是我身上肉啊。”
舅妈说:“妹妹放心吧,都是做娘的。都是他们不争气惹的祸,我会管好他们的,会对菊香好的。”
舅舅、舅妈叫他们吃饭,他们坚决不吃,眼泪汪汪地走了。菊香对着他们的背影叫“阿爸,姆妈”,凄声哭起来。
就这样,菊香成了舅舅家的人,我也有了个要天天叫她“阿姐”的漂亮阿姐。
菊香阿姐是祥生阿哥一个学校的同学,是练武术的。但从菊香阿姐来了后,他们再也不去上学了,听大人说,他们是被学校开除了。
祥生阿哥住三层阁,菊香阿姐住后客堂。舅舅、舅妈不许他们单独在一起,但他们白天还是一起站着、坐着,一起进出,弄堂里的大人都朝他们笑,跟他们打招呼、说话。
祥生阿哥的老同学还是照旧来玩。弄堂里的年青人也都跟他们一起玩,总是聚到客堂和门口,很热闹。菊香阿姐是这群年青人中唯一的女孩,特别喜欢笑,喜欢用拳脚吓人。我看得出那些男青年都怕她,总是跟着她一起笑,附和着她的意思,躲着她的拳脚。
菊香阿姐留了头发,梳两根长长、粗粗的辫子甩在背后。她喜欢抱我,我也特别喜欢让她抱。她身上总有一种让我特别舒服的香气,挺挺的胸脯好柔软好柔软,让我不得不顺从她、听她话,想靠近她。
我真地很崇拜菊香阿姐。有一天跟弄堂里一群小朋友打架,我打不过他们,被摔在地上哭了。有人告诉了菊香阿姐,她找过来,把我从地上拎起来,用手帕给我擦了眼泪,在我头上打了两下,说我没出息,不许我哭。回家后,她说:“阿姐教你打架,你有本事以后让他们哭。”听说教我本事,我开心极了。她拿过鸡毛掸子叫我站马步,敲我小腿肚子。从此,我就开始跟菊香阿姐学武术了。
有一次菊香阿姐带我出去买东西,经过一条弄堂时,有一群男青年围着个圈子,当中有个剃着光头、黑黑的光膀小伙子在舞九节鞭,那鞭子发着令人心寒的“呼呼”风声。阿姐牵着我立在边上看。突然,那人的鞭子抽在水泥地上,水泥地被打出了一道长长的白印,大家齐声叫了起来,纷纷赞着“结棍”(注2)。
那人收住鞭子,得意地向人们展示:“铁链条,这头子是钢的,一打一大片,碰到谁都是血肉横飞。”人们惊叹着。
有人认出了菊香阿姐,叫道:“菊香,你行不行?”
菊香阿姐拉着我就走。那练九节鞭的小伙子马上拦了过来:“你就是祥生家菊香?愿不愿意试试?”
菊香阿姐说:“这东西没什么用,有什么试头?”
那人来了气:“我专门练两年了,会没用吗?铁链条,钢头子,谁经得起碰?”
菊香阿姐说:“这东西有用,古代人打仗都用它了,还用大刀干什么?”
边上人一阵议论:“真是,古代都用刀枪剑戟,没用九节鞭打仗的,梁山好汉没用九节鞭的。”
那人气得脸色发白:“菊香,你说没用,敢比比吗?”
边上人起哄起来:“比一比。”
菊香阿姐还是拉着我要走,被那人拦住了去路。看着那人手中磨得发亮、粗粗的九节铁链,我吓得直往菊香阿姐身边依偎。菊香阿姐抚着我的头,对那人说:“不说比,就跟你试一试。事情过了谁都不要找谁?”
那人一拍胸脯,说道:“好。到时候祥生找我,我可不理的。”
菊香阿姐说:“男人说话要算数。”
“当然算数。”
菊香阿姐往四面看了一下,到一堆黄沙那里抽了根一人高的毛竹,跟那人拉开了架势。那人甩开铁鞭,左右开弓,“呼呼”地向菊香阿姐逼过来。菊香阿姐退了两步,突然把毛竹从下往上打向鞭子,猛喝一声,把九节鞭收在了毛竹上,一进步,已经一脚踢到了那人肚子。那人早丢了九节鞭,“扑”地倒在地上。围观的人一片叫好。
菊香阿姐丢了毛竹,拨开人群拉着我就走。我又紧张又开心,对菊香阿姐崇拜极了。菊香阿姐叮嘱我:“回去可不能告诉舅妈。否则我不教你本事了。”
造反了。一向沉默寡言的舅舅每天下班后坐在门口喝酒,发起了牢骚:“不成体统了,活不干,都去斗老八路。”
舅舅是铜匠,有一手榔头、锉刀的绝活,在柴油机厂搞机修,是七级钳工。平时总是泡一壶浓茶招待弄堂里的男人坐一起,也不说话,只是听大家讲小道消息、说古谈今。但他威信很高,偶一说话、表态,弄堂里的人都听。舅妈是纱厂工人,是个共产党员,特别喜欢唠叨,却很顺着舅舅。
有一天深夜,我从二层阁看到祥生阿哥和他的十来个体校同学聚在前客堂,一个个都抄着短刀、角匕、铁尺,站在舅舅面前,象是在听着老大号令。
舅舅坐在椅子上,轻声但很威严地跟他们说:“柴油机厂书记是老八路,厂长是地下党,都是老革命。他们关的地方,白天领祥生去看过了,你们今夜一定要救他们出来。再不救,明天造反派要下狠手,肯定被打死。救出来直接把他们送到虬江码头,让他们自己乘船逃命,然后你们马上回来。万一遇到造反派人多,谅他们没胆量,你们就死命打,他们肯定不敢拼命。你们要冲一起冲,要逃一起逃,不能拉下一个。明天我叫祥生娘烧桌菜等你们回来喝酒,一个不许少。”
祥生阿哥叫大家戴上红卫兵袖章,把家伙塞进运动衣里。
菊香阿姐立在边上,跟舅舅说:“阿爸,我也去。”
祥生阿哥说:“男人的事情,女人去干什么?”
菊香阿姐赌气说:“你们谁打得过我?”
祥生阿哥说:“你跑不快。”
“阿爸!”菊香阿姐央求舅舅。
舅舅沉默了一回,说:“菊香也去吧,可以先在前面探路。”
第二天天亮以后,祥生阿哥、菊香阿姐他们都喜气洋洋地回来了。舅妈一边弄菜,一边咕哝着:“死老头子多管闲事,当初书记、厂长也没给你多加一级工资,连话都没跟你说过一句。我看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斗斗也应该。两只小畜生瞎起劲,救了他们他们也不知道是谁救的。斗来斗去都是上头叫的,管我们老百姓什么事?要是出了事情,看你们怎么办?”但她中午看着大家喝酒时,却又高兴得不得了。
舅舅则更高兴,一个个跟年青人敬酒。舅舅第一次叫菊香阿姐不要去帮舅妈做事,也一起坐到圆台子上,还给她敬酒,说她夜里装红卫兵小将支开了看房子的造反派,避免了一场武斗,立了头功。祥生阿哥眯着笑眼看着菊香,乐得闭不拢嘴。所有人都赞扬着菊香阿姐单枪匹马先走上去的胆量。
舅舅大叹:“真没想到这么顺利,说是红卫兵要提人斗争,就让提走了。造反派怎么这么买红卫兵帐?”
一段时间后,舅舅一家发愁了。说是传出了风声,一群提人的红卫兵都人高马大,穿着运动衫裤,一定是体校的学生,把人都提得没影了。
有人认出其中一个是舅舅的儿子祥生,舅舅不承认。对舅舅这三代贫农、老工人,造反派也没办法,但告状告到了街道。
街道下来意思了,要祥生阿哥立即响应号召,到云南插队落户。舅舅、舅妈只有一个儿子,当然不舍得,虽然按政策独苗可以不去云南,但街道盯着,实在没办法不去。最伤心的是菊香阿姐,我好多次看到她和祥生阿哥躲在后客堂,钻在祥生阿哥怀里哭,要祥生阿哥不要去。祥生阿哥则安慰她,叫她别哭。最后,祥生阿哥还是走了。
那天,送走祥生阿哥回来,菊香阿姐哭成了泪人,躲在后客堂不出来,几天不吃饭,我去叫她,她捂在被子里不理我。
后来,菊香阿姐也要去插队落户了,地方是淮北。舅舅天天铁青着脸,不说一句话,喝着闷酒。一向喜欢唠叨的舅妈也不说话了,为菊香阿姐准备着衣服、被子。
菊香阿姐大哭了一场,就再也不哭,从此也再不欢笑,经常呆呆地坐着,也不知道她想着什么。
菊香阿姐去淮北以前,领我转乘了好几部公交车,进了一个一进去就要晕了方向的棚户区,在小弄堂里穿来拐去,敲了一扇低矮的木门。开门的是个高不了我多少的小老头,剃着个光头,始终微笑着,但两只小眼睛看人的时候,却透着股令人心寒的光芒。
“师傅。”菊香阿姐立在门口低声叫道。
老头打量了我们一会,让我们进门。里面很小,只有一张用长凳搁着的小床,一张只能放五、六只碗的矮小桌子,两把小矮竹椅,一个脏兮兮的碗橱,堆着三个旧木箱。
菊香阿姐说:“师傅,我两年没来了,我对不起师傅。”
老头坐到床边,闭起眼睛,脸看上去仍然在微笑。菊香阿姐按住我肩膀,示意我不要响、不要动,要我跟她一起静静站着。
许久,老头睁开眼睛,长叹一声,说:“你的事我知道,不怪你,是师傅没有练出你的定力。色这东西,大忌啊,练武大忌,做人大忌,这世道大忌。”
菊香阿姐抽泣起来:“我要去上山下乡了。这是我表弟,师傅收他当徒弟吧。”
老头站起来叹道:“现在人的练不好武功了,心都没有了。我不收徒弟。”
我想他既然是菊香阿姐的师傅,一定有大本事,就马上说:“师傅,我能吃苦,我练得好的。”
老头说:“小孩子,练武功不是光吃苦,还有很多要受呢。”
菊香阿姐说:“师傅教他武功,教他做人。”
老头用一只手摸我头顶,我感觉有很重的份量布在了我头上,就努力挺直着自己的脖子。
老头叹了口气说:“倒是块好料子。我就收了他吧。”
菊香阿姐要下跪,老头迅速捏住她手臂把她提了起来。菊香阿姐要我叫老头“师傅”,要我跪拜,老头拉住了我。就这样,我开始跟周师傅学武功了。
菊香阿姐每年春节回上海过年,脸黑黑红红的,人胖了,嗓门也越来越大,一开口就喜欢骂骂咧咧;总是背着几只鸡、鹅,还有舅舅特别喜欢吃的黄鳝、甲鱼;戴着海虎绒棉帽子,穿着打了大块补丁的军大衣。一进弄堂,她就会大呼小叫,引得弄堂里马上站满人,跟她打招呼:“菊香回来啦。”然后,一些人跟着她挤进客堂,听她这次在火车上为了抢位子怎么跟男人们打架的故事。她一样一样把东西交给舅妈,每次都要说淮北人不知道吃螃蟹、黄鳝、甲鱼,他们知青炖一脸盆、一脸盆螃蟹、黄鳝、甲鱼当饭吃。“就是一直吃山芋,天天放屁。”她哈哈笑着说。
祥生阿哥一直没有回来过。年三十我们两家挤在前客堂吃年夜饭时,舅舅、舅妈和菊香阿姐一言不发,舅舅喝着闷酒,菊香阿姐吃了几口就说饱了,然后一个人去了后客堂不再出来。
有一年年前祥生阿哥写信来说生了肝炎,菊香阿姐刚吃了几口饭,就趴在桌子上哭了,伤心地说:“祥生怎么办啊?”舅妈也陪着掉眼泪。
舅舅摔起了杯子:“哭,哭,一顿年夜饭也吃不安宁,肝炎死不了的。”然后,舅舅就叹气,也很伤心的样子。
那一年菊香阿姐回淮北才不到三个月,就被几个知青用一张木椅子抬回来的。她坐在椅子上,额头还有没长好的伤口。
她呆呆地看着舅妈,软气无力地叫了声:“姆妈。”然后就抽泣起来。
舅妈搂着她的头,安慰她:“菊香不要哭,不要哭。能回来就好。会养好的。”
抬菊香阿姐回来的知青说,她是开拖拉机翻到沟里,腰被拖拉机压了,不能站起来了。“一直开的路,也不知她怎么了,翻了下去。”来的人说。
去练武的时候,我告诉了周师傅。
过了几天,从没来过的周师傅突然上了门。他坐到后客堂菊香阿姐的小床边,给她把了脉,在她腰部、腿脚捏了几下,到了前客堂,脸上没了笑容,沉默不语。舅妈把菊香阿姐的片子给他看,他照着太阳看一会,摇了摇头。
“周师傅,你看有办法吗?”舅妈小心翼翼地问。
师傅说:“阿嫂,里面骨头裂得很厉害,医院开刀是不敢的。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就是能走路了今后也很麻烦,说不定哪天又要不行的。将来生小孩是不能了,生产一压迫、一用力,要出事的。女人到了一定年龄,也是很危险的。”
舅妈央求道:“周师傅,只要她可以走路,其它就不管了。”
师傅说:“阿嫂,菊香从小跟了我很多年,我会尽力的。”
从此,每个礼拜师傅都要上门两次。他叫舅妈赶掉所有人,只留下我帮忙,让舅妈给菊香脱掉裤子,推上衣服,光着身体趴在地板席子上,用火点着了碗里的酒精,自己脱了外衣,运了功,撩起燃烧着绿火的酒精,两只手带着火在菊香阿姐的腰、臀、腿、脚推拿。每次用完两斤酒精后,师傅和菊香阿姐也都汗水淋漓了。师傅便叫舅妈给菊香阿姐穿好内裤,把她搬到床上,给她全身打上几十根金针。
两个多月后,菊香阿姐可以下床移步了。后来,她竟慢慢可以正常活动了,又开始在弄堂里进进出出起来。
菊香阿姐受伤的事,菊香和舅舅、舅妈都没有写信告诉祥生阿哥。
祥生阿哥来信也说肝炎养好了,身体象从前一样强壮。大家都很高兴。但祥生阿哥的信来得越来越少了,最长要有半年才来一封,也没有专门给菊香阿姐的,都只是在给舅舅、舅妈的信里带着问声菊香阿姐好。菊香阿姐则依然每个月给祥生阿哥写信,经常叫我去读书时带着丢到邮局信筒里。
我父亲单位给重新分了房子,我家就搬到了要乘七分钱车远的公房里。我也换了学校,就每年只见菊香阿姐几次面了。
祥生阿哥从云南回来了,进了电缆厂做工人。祥生阿哥来看我父母。我母亲问他怎么一个人来,不跟菊香一起来?祥生阿哥只是嘿嘿一笑,并不回答。
后来,母亲说,祥生又被舅妈打了,被舅妈赶出了家门。原来,祥生回上海后,一直对菊香很冷淡,不跟她说话,菊香气得哭了好多次,跟他吵,他也不理睬,吵得凶了,他就出去几天不回来。菊香就去盯祥生阿哥的梢,终于有一天看到了祥生跟一个女人在电影院门口约会,手挽着手进了电影院。菊香回家跟舅妈哭诉。祥生夜里一回家,舅妈就打祥生,叫他说出是怎么回事。祥生最后说了,那女的是他云南一起的知青,那些年都是她照顾他,帮他养病,他不爱菊香了,只能把菊香当妹妹看。舅妈骂祥生乱搞男女关系,太缺德,不孝,不要菊香就不是自己儿子,滚出去。祥生阿哥当时就走了,住到了厂集体宿舍。
春节,我们一家去舅舅家走亲戚吃饭。舅舅对我父母亲唉声叹气。菊香阿姐脸色苍白,瘦得颧骨突出,眼睛深凹。我父母亲劝着舅舅、舅妈,说春节了,还是叫祥生回来吃顿饭。舅舅、舅妈就请我父亲去集体宿舍跑一趟。
快吃晚饭时,我父亲领着祥生阿哥回来了。祥生阿哥乱乱的头发,一脸胡子,低着头。我父亲叫他看在姑父的面子上坐到菊香阿姐身边,菊香阿姐对坐下的他“哼”了一下,站起来把我拉到了他们当中隔开他们。舅妈忍不住骂了祥生阿哥几句,我父母亲劝她不要骂了,开开心心吃团圆饭吧。
菊香阿姐偷看着祥生阿哥,去绞了根热毛巾,一边“哼”着,一边丢给了他。祥生阿哥也不抬眼,接过毛巾擦了把脸。
我父母亲一边喝着酒,一边跟祥生阿哥说着:“爷娘、菊香都是为你好,电缆厂是国营万人大厂,插队回来进去不容易,要好好表现,注意领导、群众影响。你和菊香这么多年了,谁不知道?虽然还没结婚,也是生活作风问题,不好乱来的。”
祥生阿哥一口干了杯子里的酒,失声哭了起来。
舅妈训斥道:“这么大男人,都三十了,只晓得哭,一点不晓得责任。”
祥生阿哥哽咽着说:“姑父、姑妈、阿爸、姆妈,我晓得自己对不起菊香。我不跟那女的来往就是了。明年借点钱,我跟菊香结婚。”大家都惊讶地看着他。
我父亲说:“好,好,应该结婚了。姑父到时候多没有,借你们两百块。”
菊香阿姐啜泣起来,站起来跑到后客堂,在里面号啕大哭着。
菊香阿姐和祥生阿哥是元旦结的婚,他们的婚礼我没能参加,我已经去步兵军官学院读书了。母亲的信说,他们的婚礼办得挺热闹,但舅舅一家又为菊香能不能生孩子发愁了,医院说,菊香能怀孕,但生产会有很大危险,弄不好就要瘫掉的。又在信中说,菊香也进了厂,是一家印布厂,菊香上了才半年多班,腰就出了问题,只能慢慢走路,长病假在家里,整天愁眉苦脸,跟人打小麻将混日子;我师傅也已经过世,没人能帮菊香恢复身体了。
我寄了自己背着冲锋枪、红领章、五角星的照片给菊香阿姐,叫她不要愁,注意活动身体,师傅不在了,还有我,我回家探亲时天天给她推拿。
她来信说:“阿姐看到你照片就比什么都开心了。我自己的病自己是知道的,时间不会太多了,就是师傅在,也是没办法的。你不用挂念我,好好当你的兵,要争气。”
我写信说,要相信我学到了师傅的真功夫,以后一定可以让阿姐恢复的。
她回信说:“阿姐的病不仅仅是身体的,更是心里的。你祥生阿哥其实一直跟那女的来往。那女的有家庭,她的孩子就是祥生的孩子。我多活一天,他们就多痛苦一天。”
我再给菊香阿姐写信,她再也不回信了。
毕业的时候,我想在分配去部队前可以回上海一趟了,可是来了紧急命令,我跟我的同学们立即上了去云南的火车,到了中越边境,上了战争还没有完全结束的战场,当了侦察排排长。我的脑子里也就都是战争了。
一年多后,我带着一枚二等功、一枚三等功的军功章下了战场,到南京军区某部当副连长。报到后,我请假回了上海。
一回家,父母亲一阵开心过后,就很沉重地叫我马上去看望菊香阿姐,说我碰巧赶上了,她就是这几天的事了。
我问是怎么回事?母亲叹着气说:“其实菊香早就查出乳腺癌了,马上治疗没什么大关系的,她却一直瞒着不去医院看,上个月不行了送医院,已经扩散了。前几天医院叫把人领回家,说只有三、五天了。她这是自己有意要死啊。”
我跑步到了车站挤上公交车,恨不得马上飞到我的菊香阿姐身边。
还是那客堂,那后客堂。我叫着“菊香阿姐”,拨开人群,看到了一张既熟悉又陌生、象一张白纸一样的脸。她勉强睁开眼睛,往人群中搜索,嘴唇蠕动着,努力想说什么。
我摘下军帽,握住她冰凉的手,把耳朵附过去,她努力微笑着,用微弱的气息说:“大小伙子,出息了。”
现在,菊香阿姐的骨灰已经不知道在哪里。正是逢了什么都开始调价,祥生阿哥说等墓地便宜了再安葬,可调价就是涨价,是永远没有回落地涨,就一直没有能够安葬。舅舅、舅妈去世后,祥生阿哥的那个女人离了婚,领着儿子来到了祥生阿哥身边,重新组合了新的家庭。祥生阿哥不能再留菊香阿姐骨灰在身边了,夫妻两个又都下了岗,祥生阿哥实在没钱安葬菊香阿姐,就叫了她亲弟弟来把骨灰拿了去。
不知道菊香阿姐安葬了没有?
注1:灶披间,即灶间,位于石窟门房子贯通后门处。
注2:结棍,沪语,厉害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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