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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年10月4日星期一

灾难总要降临

灾难总要降临

顾则徐


从繁华的市区赶着末班车,乘了三个钟头的中巴,在小镇的街口下来。近了住的地方,终于松了口气,——不至于没了车子,要做冬夜里凄凉的游魂。

刺骨的西风卷来,把脖子吹短了,耸起肩,手直往裤袋里塞去。心一阵阵紧缩着。脑子里突然跳出《水浒》里好汉剜了人的心脏醒酒的情节,要先泼了冷水开膛,切炒了才脆,觉得此时自己这颗跳着的玩意,即使不泼了冷水,到谁的嘴里都是“咔吱咔吱”最有嚼头,都是最脆;在这寒冬里被人下酒,厨艺不必讲究,恰是最好的季节最好的货色。

萧条的街口横着辆板车,车上装着些橘子、苹果,一个小贩袖着双手依在旁边,灰暗的脸色在青白色的路灯下毫无表情,两只细小的眼睛望着我,正用他呆滞的目光招呼我买几个去吃。我确实饿着,很饿,也很干,脑子里是从初秋橘子、苹果刚上市时就想吃,但袋里的钱第一要吃饭,第二要住宿,第三要交通,近半年没有凑出一个下决心的机会,现在插在裤袋里握着的硬币,更不能让我有奢侈于珍果的欲望。

舔了舔龟裂的唇,加快了步子匆匆走过,折过拐角,向着一个门口竖着将近一人高灯箱的店跑去。那是家拉面馆。我想去吃那热乎乎的拉面,这才是我此时最急迫、最美好的愿望。

一只脚才跨进玻璃移门,便觉得是进了温柔乡。第二只脚进去,老板已经帮我拉上了移门,明亮的灯光,温暖的氛围,一切的凄凉顿时消散,就如处在了天堂。

“老板,几两?” 老板是个五十出头的男人,微笑着问我。

我从来没有被人叫过老板,老板叫我“老板”,我自然不知,只顾面门坐下。觉得自己脸部的肌肉僵硬,就用手使劲搓了一阵,再龇牙咧嘴着运动嘴脸后,有了做人的感觉,提起精神叫了声:“老板。”

“阿呦。”此时我才看到哈着腰的老板惊惧地后退,大概是被我龇牙咧嘴的形象吓着了一下。但他“阿呦”声未落,脸皮又皱成了微笑,重新向我哈腰过来:“老板,几两?”

原来“老板”是叫我。我一只手从裤袋里摸出迭硬币,提到桌子上,五个手指撮住,松了三个下去,“叮,叮,叮”地在装饰板桌面上叠了三个:“二两。”

“二两。”老板朝右面墙边工作台前的年青伙计说了声。伙计便用一把油漆工嵌老粉用的刀从一块面上切了一小块,在白铁皮包起的台面上揉了起来。

听到了肚子一阵“咕咕”响动,铝桶升出的蒸汽飘来,混着香料的牛肉汤味刺激得肚子一阵紧饿,五个撮起的手指又松下一个硬币,叫道:“三两。”我想,这顿的钱还是够的,吃了再说。

年青的伙计把堆满香菜的面碗端到我面前。哈,他们刚添了新汤。我看到面汤上是一层厚厚的黄油,肯定是锅里刚加了牛肉汤,正是最浓的时候,不由暗地一阵狂喜。

我用筷子挑起淡黄色的面条,高高地提起,让碧绿的香菜和切得象纸一样薄的牛肉浸到汤里,再把面放进碗中;再挑起,再举起,再放下。牛油和香料的气味,引得鼻翼格外激动,吸入鼻腔,直熏中枢神经,浑身立时热乎乎的,特别地舒坦、放松起来。

挑起、举起、放下了好几次,终于挑起了要放到口中,想到要狠狠地放了辣才叫爽快、受用,就又把面放进碗中,伸手到边上拿了辣椒面碗过来,挖了几勺到自己碗里。于是,又挑起、举起、放下了几次,一碗黄色成了血红。

正式挑起一筷,反有些很不忍下口的感觉,斗下眼睛看着,用嘴“呼呼”地吹,培养得浑身沸腾起来,才塞进嘴,牙齿不及嚼动,只略一吮,长面就滑进了胃里,舌头连一点味道也没有能够感觉得到。不过胃却着了真火,比练了十年气功还开窍,一股热量在肚子里立时扩展开来,直透后背,沿着脊锥沉下脚底,又升上脑门,如仙如醉。

周身都刺激得兴奋了,满头满脸地渗出汗水,汗水蜿蜒而下,渐渐聚到了鼻尖,挂起了,滴出几滴在桌上。

我忙着想擦脸上的汗,抬头四顾找卷筒纸在哪里。忽然,感到有两道异样的目光朝着我。顺着目光望去,是门外贴着玻璃立着个高大的中年男人。他有一个宽阔、饱满的额头,前顶略略地谢了。微微卷曲的头发长长的,凌乱地披到了后颈。一双浓眉下是一双漂亮的大眼睛,有一种饥渴,又露出淡淡的哀愁,透过玻璃注视着我的面碗,在我的目光下又一阵惊慌,躲了过去,身体后退了一步,又控制不住地向灶台上的牛肉汤锅和下面锅望去,两只眼睛定定地,不再移动。他的鼻子很坚挺,宽阔的下巴衬着线条清晰的嘴唇。卡其布的中山装扣着风纪扣,左胸前的插袋被撕下了一角,露出挤扁了的半包飞马牌香烟,前襟口从上到下有些肮脏的痕迹。他的左肩挂着个用根细绳吊住的大大的蛇皮袋,鼓鼓的袋子里显然是条被子,两只手插在裤袋中。

年青的伙计把门拉开一条缝,探出个头去,用不高但很威胁的口气说:“别站这里,走一边去。”

男人没有表情地看了看伙计,犹疑了一下,迈着有些沉重的脚步,慢慢地离开了。

“一个长得挺漂亮的男人,要是洗个澡,换身名牌的衣服,美发美容店修理一下,一定会引得许多女人眼睛放光的。”我想,“可竟落魄了,成了流浪汉。”

我慢慢吃着,脑子里闪着他定定的眼神。

我沿着街道朝自己租住的方向走去。街道上的路灯稀稀落落着几盏,在西风中显得特别孤寒。但我此时周身温暖,精神充足,早已没了先前的凄冷,不由地用鼻子哼起了小调。

一棵大树,树冠遮去了灯光,覆出了一个特别黑暗的空洞。空洞的一边,是一堵墙,墙角里闪出一星火光。“是谁在这冬夜里躲在那里抽烟呢?”我觉得好奇,便靠了过去。

一个男人,哦,就是刚才拉面馆门口的那个中年男人。男人蹲坐在墙角,手上有香烟的红光。他一动不动,面孔朝着我。我立了下来,看着他黑暗中的脸,不知道该走开还是上前。

他哆嗦了一下,一定是手指被烫了,烟头掉到地上,在地上弹了两下,溅出许多细细的火星,又顺着风滚了一段距离,到了我脚边。我用脚把它踩灭了。

也不知道怎么了,我竟走上前去,从衣袋里掏出牡丹烟来,给了他一支,蹲到他面前,自己放了一支到嘴里。他迅速摸出打火机给我点上,再自己点上。我们各自抽着烟,听着风吹过的声音。

又抽过一支后,一阵风吹来,我禁不住一个寒颤,觉得身上的热气快耗尽了,有了走的念头。我从裤袋里摸出硬币,点了点,还有四个,向他递去:“去吃碗面吧。”

他注视着我,两只眼睛泛出了一点光,又迅速地黯了下去,把我的手推开。我把硬币放回裤袋,再递了支烟上去,他接了过去。我们便继续抽烟。

“去我那儿睡吧。”我说。

“我习惯了。”他说。他的声音很厚重,但带了点沙哑。

“你是哪儿人?”我问。

“湖北。”

“怎么会来上海?”

“找女儿。”

“多大了?”

“今年二十了。”他叹了口气。

我想,要是他的女儿象他,一定很漂亮。但是,这么大的女孩子还要找吗?觉得有些好奇,就问:“怎么回事?”

他沉默了许久,缓缓说着:“她被拐了,四年了。”我望着他,他继续说,“我和我老婆在村里小学教书,种几亩地,只有一个女儿。四年前,她十六岁,初中毕业找工作,被乡里人贩子骗卖了。我老婆伤心啊,到人贩子家吵着要人。可有什么用呢?后来,听说女儿在广东什么地方给人洗头,老婆就去派出所,派出所要我们先付一万元办案费,我们穷教书、种地的,哪里拿得出一万元?老婆就只好再去找人贩子。有一天,人贩子说马上带她去领人,也没来得及跟我商量,她就跟人贩子走了。那是三年前的事,老婆再也没了影子,也是被卖了。我那才真是叫双脚跳啊!”

“没告吗?”

“怎么会不告呢?派出所说没证据,不好办,付了办案费,他们才会帮找人。”

我气愤起来,提高嗓门说:“怎么没证据?人没了,还不是证据?”

“兄弟,没用的。你说是卖掉的,人家可以说是自己跑的。我也不懂法律,派出所就是这样说的,他们总是懂法律的。我跑县里、市里,还是要派出所办。他们要我自己找,找到了告诉他们,他们再救人。”

“狗屁,你找到了,还要他们干什么?他们应该问人贩子要人,应该把人贩子抓起来。”我愤愤地说。

“没有用的。就是抓了,也会马上放出来。人贩子为什么胆子那么大?派出所不摆平,他们敢在本乡本土拐人吗?”

“让你找人,你有什么本事找?”

“没办法的。就是这回事。我们那里被卖掉的人多了。”他抬起头,仰望着黑洞洞的树冠和天空。

我站起身:“奶奶的,要是碰到我,我就把人贩子一家杀了,把派出所的龟孙子也干了。”

他低下头,不作声。我重新蹲下去,看着他,心里升起鄙夷,觉得这男人也真是个窝囊废,一点血性也没有。

他低声说:“杀人?杀了人,老婆、女儿就可以回来吗?”

我捏起拳头:“杀了人,那些东西才不敢胡来。不杀人,他们就没有后怕的。”

他看着我:“看你也是倒过霉的人,你倒了霉,去杀了吗?杀谁?他们不是一个、两个,做的事情也不至于要杀头。你杀了他们,好人就变成了坏人,他们坏人反而变成了好人,贪官变成了烈士。兄弟,不好弄啊。”

我语塞,只好沉默。

“你怎么找?”沉默一会后,我问。

“后来,听说女儿被搞到上海了。我想,上海比广东地方小,易跑遍,就跑出来找。我女儿今年才二十岁啊。可上海到处是人,到处是洗头店,哪里找得到啊?”

“你还是应该回去找政府。”我说。

“我没找过政府?时间长了,我也麻木了。兄弟,什么都没意思了。灾难落到头上,什么都没意思了。我老婆现在肯定睡在哪个老头、瘸子的床上,说不定已经给人生了儿子了。我女儿现在肯定在被不认识的男人摸、玩。什么都没意思了。我也不想回去了,就这样在外面,等着哪一天死在路边,让扫垃圾的人收尸。死了,活着,是一样的。什么都没意思的,都一样的。”

我想,是的,真地是什么都一样的,我现在孑然一身,为着糊口、苟生奔波,虽然还能租着间破房子,其实并不比他强,也是漂泊、流浪,死了,病了,都是不会有人在乎的。在我的心底,渐渐滋长出了许多伤感。

我们沉默着。

他叹了口气:“我有时也真想发泄一肚子恨,想回去放一把火,烧了人贩子的房子。可乡亲都叫我老师的。我十五岁就在村里教书,怎么可以做这种犯法的事呢?我是做了三十年的老师啊。”

我鼻腔不禁一酸,有些哽咽着说:“大哥,今天就跟我去睡吧,天太冷了。”

他从身边拉过被子,放开了往身上盖,朝地上卷缩着躺下。

“大哥,跟我走吧!”我拍着他的被子。

他侧过身去,把脸朝向墙角,说道:“你走吧。我是流浪汉,只应该睡这里。你也是可怜人。可怜人还是不要管别人的好。”

我默默蹲了一会,站了起来。

我转身走去。回头看那墙角一团黑色,眼泪不由夺眶而出。

是啊,我也是可怜人,一个飘泊、流浪的人,一个连自己都不能顾上的人。说不定哪一天,我也会象他一样每天饿着肚子,睡在这路边的墙角,等着时间消耗自己的生命,然后象一条虫子一样死去,被扫垃圾的人扫去。

什么都没意思的,都一样的。只要灾难降临。不,其实灾难总要降临。



2002年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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