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谈：艺术的形成

随谈：艺术的形成

 

顾则徐

 

 

凡是人做出来的东西必然有工艺，凡工艺必然符合于美感。人是按照美的方式改变世界、创造世界的。

 

现在有一种人体工程学，研究的是产品与人体之间的适应关系。人体工程学在家具行业用得是越来越普遍了。比如一张椅子，要做得符合于人的身体构造，要符合于人的骨骼、肌肉，不仅要让人坐得舒服，而且要有益于健康。人体工程学出现的历史不长，才几十年。中国明朝家具最典型的是椅子，其靠背曲形在五百年前就达到了现代人体工程学的要求，是伟大的创造。身体的舒服是什么？是一种由肤觉达到的美，注意，这里面不仅仅是快感，而且也是美感。现在讲美，总还是局限在视觉和听觉，其实美的范畴是并不应该仅仅限于视觉和听觉的。欣赏唐宋瓷器、玉玩和其它珍玩杂器，一定要在手上把握，否则就不能真正体会它们的美。

 

一般来说，肤觉、味觉、嗅觉达到了美的，视觉也能达到美。明朝的椅子在视觉上是非常美的，非常简洁、飘逸的线条。清朝的椅子，厚重，直来直去，坐着没有明朝椅子舒服，总体视觉呆滞，远不如明朝椅子，但清朝椅子注意雕刻，烦琐而华丽，有其美的特色。

 

这些都是工艺美。凡人类创造的、适合于人类自身的东西，都具有工艺美。有了艺术，才有艺术美。远古人类制造一件石器，一定要符合手感，石头是人握在手上派用场的，达到了趁手，石头的大小、形状、重量等等就处理好了。这趁手的石器一定是符合工艺美的。

 

我们所有看到的艺术无非是两类，一类是人通过自己的手操作出来的东西，一类是人用自己身体进行表达的东西。

 

我们可以找到的最早的艺术品应该是雕刻品，应该是旧石器时代的东西。原始人磨石器、贝器、骨器，不是作工具，而是用来装饰自己，让大家欣赏，讲究色彩、形状、质感，甚至还磨几条纹路。

 

新石器时代早期，人类开始烧陶器了。按需要的样子，用手把泥捏起来，在火里烧出一个陶罐。当人们为了宗教仪式的目的做陶罐时，陶器就并不是实用器具，而是成了礼器，成了艺术品。中国仰韶文化的考古遗存中，有两种陶器，一种是普通的实用陶器，没有彩绘，一种是彩陶。彩陶是仰韶文化中最有特色的考古遗存，非常美。彩陶是派什么用场的？彩陶是仰韶人的礼器，是艺术品。

 

艺术的滥觞与人类的宗教有着密切的关系。这一点非常重要。过去把艺术的发生建立在劳动基础上，这种观念曾经是一种普遍的风气。艺术当然与劳动有着关系，雕塑品总是要做出来的，这做的过程是劳动，但这劳动不是直接为吃穿用住的劳动，而是为艺术的创造。艺术品之所以是艺术品，是以满足精神需求为目的的，是以美的表现为基本目的的。明朝人做椅子，是首先为了实用，是为了坐，今天我们收藏了一把明朝椅子，就把这把椅子看作了艺术品，因为，我们收藏不是为了坐，而是为了欣赏。有个收藏故事，民国时有个瓷器行家到某人家里去吃饭，桌子上有一盘菜，行家对这菜看了老半天，跟某人说，你这菜值十万两银子。某人马上把菜倒掉，仔细看那盛菜的瓷器，原来是清朝早期的五彩官窑大盘，是祖上留下来的，但不知道，一直在用。知道了是艺术品，当然就不会盛菜了。

 

最早的绘画是崇拜仪式的需要。人们捕杀了一头鹿，要举行就食仪式，跟这鹿的灵魂解释一下，就把它画下来，画在岩石上或其它地方，所以世界上留下来的最早的画是岩画，画在山洞或是野外。中国最集中的岩画群是在西北。世界最早的一幅绘画是在欧洲，是一头牛，离现在是一万多年。

 

现在发现的最早的雕刻艺术品是三、四万年前的。根据我的猜想，最早的雕刻艺术品应该出现在六、七万年以前，早晚会发现的。

 

人和灵魂进行交流，认为人死的是身体，灵魂没有死。活着的人要与死去的人、动物的灵魂沟通。沟通时要跳，要叫，要说，等等。鲁迅是哼唷哼唷派，这不符合历史，要是哼唷哼唷而成为艺术，北京猿人就也有歌舞艺术了。所谓跳，就是舞蹈。叫、说，就是唱歌、吟诵。

 

中国人把自己的文化宝库挖掘出来、现代化，是很了不起的。中国的舞蹈非常丰富，比如比迪士科节奏更强烈的舞蹈就有很多种。迪士科基本的音乐是打击乐，中国有大量的舞蹈都以打击乐为基本。在舞蹈和唱歌时敲打某个器具，或者是拍手、蹬脚，就形成了打击乐。最早的音乐是打击乐。瓦罐是中国古老的打击乐器，还有石磬。铜出现以后，就有了钟，瓦罐成了低级货，并最终被淘汰了。屈原有“黄钟毁弃，瓦釜齐鸣”的悲叹，字面的意思是说音乐艺术发生了倒退。

 

雕塑、绘画、音乐、舞蹈就是这样形成的，它们构成了艺术最基本的类型，其它很多东西就是从它们演化出来的。

 

文学最早是说唱，是口头文学。说唱有强烈的音韵，介于声乐、吟颂、说话之间。有了文字后，把它记下来，看着文字读，按照这种模式写，创造出新的东西来，就变成书面文学。所以，最早的书面文学作品都是诗歌。古希腊有荷马史诗。《诗经》是中国留下来的最早的文学总集。之前有甲骨文、钟鼎文，属于散文。散文是相对于韵文说的，从文学角度说的散文在中国出现于春秋晚期，那时的钟鼎文也有了长篇的记录。战国时，中国的散文成熟了。但中国文学理论的自觉是在三国曹丕《文论》出现以后。曹丕、曹植两兄弟，中国历来崇尚曹植，曹植文章灿烂，才华横溢，但只是在中国文学史上增加几篇美文而已，曹丕则是划时代的人物，是中国人第一次理性地对待文学。扬植抑丕有很多原因，其中一个原因与中国轻视理论思维的传统有关。

 

当在一个特定的位置向观众叙述情节并模拟人物时，戏剧就诞生了。这特定的位置就是舞台，是与观众保持一定距离的特殊空间形式。所谓叙述，其核心是语言的叙述，这种语言叙述可以是歌唱、吟颂、朗诵、讲话，叙述者可以有模拟情节中人物的表演，可以配以歌舞、音乐。在古希腊，诸神的事迹经常在舞台上叙述，让人们观赏。观众围坐着面对低处空地，空地也就是舞台，舞台中是一帮站立着的演员。开始是很简单的，很象今天的大合唱、大合诵。后来模拟人物的演员逐步增加，舞台的表演越来越丰富了。

 

艺术尽管有很多门类，但精神都是相通的，它们的老祖宗是一个整体，都集中在氏族的崇拜仪式中，彼此之间有很内在的契合关系。千万不要把一门艺术跟另一门艺术绝对分隔开。这是就艺术的分化说的，如果艺术没有分门类，这句话就是保守主义，是对艺术进步的反动。

 

有两种艺术是最抽象的。一是音乐。歌唱是有语言内容的，抽象程度不高。器乐是一系列音符的累加、总和，是全世界各民族都有的艺术形式。只要是好的音乐，都会让人产生美感。声乐是只能让语言体系外的人听懂一半的音乐。再一种是书法艺术。书法艺术来源于原生文字，比如古埃及圣书体文字、古代两河流域锲形文字、玛雅文字等，这些文字都在历史中湮灭了，成为了死文字。原生的文字都非常讲究书法艺术。中国的汉字是至今世界上使用人口最多的文字之一，也是人类唯一活着的原生文字。中国汉字的书法艺术水准已经达到了几乎无法逾越的高度。由毛笔落在宣纸上的亦点亦面墨迹，按照汉字的书写规则进行运动形成的线条体系，其间的力量、粗细、浓淡、墨晕、连接等变化，充满了美感，是一种非常抽象的艺术形式。

 

电影的出现是艺术史上的一次伟大革命。电影是工业的产物，它是一种技术、媒体，但也是艺术。电影以人们客观的视觉幻觉为基础，用视听语言演绎出了全新的艺术形式和内容。几乎所有可视可听的传统艺术，电影都可以根据自己进行表现的需要而引进为自己所利用的因素。但是，电影的技术性也是它冰冷的一面，决定了它永远不能够取代更人性化的任何传统艺术。

 

 

注：本文根据顾则徐2003年一次谈话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