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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年10月16日星期六

我记日记

我记日记

顾则徐
  
  
  我曾记日记。最早还是小学时,那时,日记是课余作业,是班主任规定的。自然,日记都是假货,比如,批林批孔时就都是按照老师教的天天骂林彪、孔老二,批邓时就都是按照老师教的天天骂邓小平,没有一点自己每天做的事情和想法的记录,所以,那是以日记名义做的日记
  
  但终究是知道了有日记这个东西,于是到进中学青春发芽的时候,想法渐渐多了,又不能跟人说,要发泄,便开始记不给人看的日记。大概记了年余。那本子是自己很考究的,是用每天清早四、五点起床去买菜一分、二分揩油下来的几角钱买的,绿锦缎的封面,内页是划了细线分行的十分洁白的纸张,比我学习做诗、写小说用的黑色硬面抄考究多了,但无论如何考究,终究找不到一个可以有自我安全的掖藏地方。被人发现了有日记的本子,要强着看。从小阶级斗争的教育告诉我,这个世界实在是很危险的,自己真实的念头是很可以被人深揭猛批并出卖的,比如,里面有很黄色的东西,某个高年级女同学的名字经常出现在本子里,虽然我跟她连句话也搭不上,她也不知道我是谁,都是我痴痴地远远望她,但追究起来就不得了,因为我是很想着她那凸起的胸脯和屁股的,而且,她是学校红卫兵的头目,是我们革命的闯将,我这思想的根子斗私批修起来,不仅黄色,而且很反革命。于是,在生煤炉的时候,趁着弄堂里没有老头、老太注意,就把本子做了引火物,不再记日记了。
  
  日记是不记了,但终究是知道了有日记这个东西。于是,就找别人的日记读。身边人的日记自然读不到,也不好意思去他(她)们书包里偷了读,只好读名人的日记。其他人的日记读不到,只读到鲁迅的日记。那时,是很窥私的,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窥鲁迅什么私,只觉得自己读到了鲁迅的日记,也就是窥到了鲁迅的私,——鲁迅是我当时最崇拜的人物,能窥到自己最崇拜的人的私,那是格外使自己兴奋的。但渐渐失去了兴趣,因为鲁迅的日记实在就跟我每天买菜记的帐差不多,是很枯燥的某人来某人去、写某某题目文一篇、得某某信一封回信一封、得稿费若干云云。来了个很好的语文老师,说道日记也是一种文体,应该如何写如何写,一时受他相反启发,反质日记是要文法的吗?日记是文学体裁吗?日记是要考虑读得懂的吗?日记是要有中心思想的吗?,最终一句:日记是让谁看的?到底是很好的老师,便语塞了——我至今与人不同,认为凡能在学生面前语塞的,在中国都是最好的老师;凡在学生面前无问不答、滔滔不绝的,就是中国最混饭吃的老师。于是我觉得到底还是鲁迅的日记很了不起,没有文采、思想,只有事务,是真的日记,反更崇拜起了鲁迅,特别是他记日记的精神。
  
  这样一晃,进了大学。离开了每天要买菜、做饭、洗衣、拖地板的父母的家庭,一时觉得自己很自由了起来,很自以为天底下是老大,没有人干涉我生活、想法了,自己的本子也不会有人来强着要看了。于是,记日记的春心又荡漾了起来。但日记到底该怎么记,还是个症结。于是,就去图书馆看名人的日记,也读了刚内部出版的胡适的日记,但读来读去,还是觉得鲁迅的日记好,以为鲁迅大概是怕别人看到他日记,只记琐碎的事务,没有历史留后人评最好的预见,因而不在日记里用似乎很隐私的方式进行各种表白。这样,就按照鲁迅的方式很枯燥地记起自己的日记。记了两年。忽然对某个女同学很钟情起来,白天黑夜地想入非非。无论如何,这是件大事,从早晨起床跑步起到夜里做梦,时刻设计着该如何邂逅她,这是每一天里最要紧的事务,日记总不能缺了这件天大的、自己愿意去跳黄浦江的大事,但终究只是单相思,不是恋爱,让后人读了很幼稚、很难为情的。哈,我竟想到了日记会让后人读到!于是,总是逆反思考的我又引出了另外的想法:原来,凡可以看到的日记,都是很虚伪的,只是程度不同而已,包括鲁迅的日记,既然我们今天可以读到他的日记,他在临死前不予销毁,便是他已经准备着让后人读了,因此,他的日记,便是他的一种文章体裁,是为发表的写作;也许,他的记录法比较少些虚伪,但终究是虚伪的。
  
  这样,我便不再记日记。
  
  但我还是记日记。我不是名人,但我知道这个世界上是有很多把日记当真实的人的。我不做政治,也不做采风歌德的作家,但我总有需要哄骗的人,当然,所哄骗的只是女孩子,我毕竟需要恋爱,虽然我的哄骗是宠爱。因此,为追女孩子,我记日记了。是为一个女孩,一个硕士研究生,很自以为有天才,颇看低我这个本科毕业生。我自信自己的学问可以做她老师,我的才华可以做她老师的老师,但凤求凰到底不是论文答辩,不能晓之以理,只能动之以情——不管她是什么,终究只是女孩子。而且她还是个只以为文凭就是学问的书呆子,这种书呆子最不知道日记都是虚伪的,于是,我就记日记,记自己每天怎么想着她、在心里赞美她、为她食不甘寝不寐。当然,既然记着,就确实是想着她,但内容则不同,是很纯洁的,断没有我梦里那些关于她身体的色彩缤纷的幻觉。记了很多了,因为距离远,也故意为了做出很纯情的幼稚态度,就寄了个很厚的文件袋给她。几天后,她突然跑挺远路出现在我面前,眼睛里很闪着泪光。竟然有这效果,激动得我连握手也不懂得了。但是连握手都不懂得,自然就白得了这效果,——虚伪的日记得到的效果,当然不会令我有迎上去为她试泪的不能抑制的冲动,而且,那时我没有过拥抱女性的经验,不懂起码的笼络技巧。
  
  但这追求失败的经验,让我更认识了日记的性质,更坚定了凡被人看的日记都是虚伪的判断。倘若我思恋女研究生的日记是完全真实的,不管我有没有经验,她突然而来的泪光便会给我最大的力量去迎接她,在那个寂静的军营里,我会把她拥入怀中。正因为我的日记不是完全真实的,总体上只是虚伪的造作,所以,我便不会有真正的动力。也因这感悟,从此我便不再记日记。
  
  感叹于中国近两年有不断的日记轰动,木子美性爱与李人大三峡工程之类齐倡,没有胆量给予臧否,作斯文回忆批判自己总应该可以?也算凑个热闹。
  
  
  2006-1-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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