捱着过日子

捱着过日子

顾则徐

每天到了夜深时分，便要入睡，即使并不瞌睡。倘不入睡，会觉得那黑暗处，有无法抵御的魔，来吞噬自己的心，各样的不安、焦躁、恐惧，环绕着自己。入睡了，人就没了知觉，夜便在甜梦里度过。

人生总是被恶的魔窥视着，因此便有各样的不安、焦躁、恐惧。唯一的解脱法，是不知。不知道有恶的魔，便没有了不安、焦躁、恐惧。但人偏是求知的，想知道得越多越好。这样，人生随着所知的越多，也就越是感觉到了有恶的魔，越是不安、焦躁、恐惧。

马克思说知道了便自由，或者是智而不慧，或者是说的假话。首先，知道总是不可以完全，诺大的宇宙可知而不可尽知，科学永远缺少一条原理，知识永远缺少一个方面，图书馆永远缺少一本书。其次，系于个人，人类所已知的，无论如何努力学习，终究是到死也不可学尽。再次，就象这世界本就充满着冲突，人类的知识体系也本就充满着冲突，互相并不能够做到完全的演绎、诠释，个人只能按照自己的个性、偏好予以采信，不信则无知识，在根本上，信科学与信上帝，并无大的区别。再再次，即使有了知识，但知识并不等于有益，至少在感性和本能的方面，人也会时常地抵抗和否定知识的诱惑。

心的不安、焦躁、恐惧，总是人所不愿处的状态。就象入夜了要睡去一样，人也用着各种方法要让自己的人生入睡。于是，人就用诸神迷醉自己。又用艺术，用知识、智慧、哲学、科学。又沉浸在酒中，卧在各种美味之席，还发明了茶叶、咖啡、可可之类。使用了鸦片仍然不满足，再提炼成白粉。还进化出三百六十五天任何时候都可以发泄的性的功能。为了维持这些，又制造出各种伦理、政治的教条，实施暴力的统治、掠夺、压迫、剥削，打扮出荣耀的光环。一切的权威和合理，其实都有很可疑的面目。

早晨醒来，但见窗外阳光明媚。便搬了椅子坐到阳台上，让冬日的暖阳尽量地晒在身上。想起今天是2004年的元旦。这本不是中国人的元旦，但现在已经法定使用公元纪年，大家也信用了这纪年法，于是，这平常的一天对中国人就有了特别的意义，竟成了一年的第一天，成了又一个十二月循环的第一天。人生不过数十年，现在即使高寿也不过九十岁，十分有限，所以，每一个循环的第一天都被寄予了极大的希望，是希望的开始。中国人的人生向来苦难，总是捱着过一生，所能赖以支持自己的，便是莫名的希望，从最黑暗处也要幻想出一线光明。就象此时的我，沐着很是平常的阳光，却偏感觉到了有许多吉利，预示着新的一年会充满阳光。于是，人生便暂时地忘却了不安、焦躁和恐惧。

但是，终究还是不会忘却，还是会在心的不安、焦躁、恐惧中，捱着过新的三百六十五天。此时，除了跟着时间的步伐前进、前进，直至死亡，别无它途。捱着过日子的中国人，其实都是勇者。也许，这就是各远古文明民族中，惟有中国仍然活着的根由。

2004年元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