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林寺：精神与卖笑比肩，信仰共三点齐舞
顾则徐
想着第二天是元宵节，或许有什么菜要提前一天买了加工，便去两里路外规模大的菜场遛一圈。刚到马路上，听到远处有锣鼓的喧响。放眼望去，见马路边立着列长长的穿着黄衣服的队伍，还举着些旌旗，便猜是什么公司在做广告宣传。但那队列只是站着不动，人都面马路呆站着，也没有歌舞表演，与通常的广告宣传分明不同。便猜是政府在做什么宣传，近日正是禽流感紧张的时候，或许是政府组织了杀鸡、杀鸭一类运动，但何必要这么多人，而且都穿着黄衣服？
渐近了，更是诧异。那列队的黄衣服们分明都是男人，且剃着光头。从队列的阵势看，倒很象是军队的士兵站在那里，人数也近了一个连的建制。但士兵怎么会穿黄衣服？和和平平的时候，跑这上海僻静的郊区小镇搞什么宣传？突然想到了他们都象是和尚。对，就是和尚。猛然有一股血冲上脑门，想到一夜间大概中国或上海出了大事件，有什么功之类的组织，突然由信徒在各地举行统一的大法展示或示威。便加快了脚步，想劝他们在军警赶来前快快散去，不要作这种不智的动作。
不曾赶到队列跟前，恨不能打自己的耳光。那些旗帜上，都分明写着三个斗大的楷字：“少林寺。”我恨自己以为见多识光，其实不知中国日新月异。此种情形过去在河南见过，却偏没有想到也可以蔓延到上海地方。今日的少林寺乃是政府的少林寺，中国是政府的中国，因此，少林寺的所为无论是否荒唐，在中国皆是可行。
一辆面包车开来。面包车的车顶置着个大的扩音喇叭，正播着夜七点四十五分在镇电影院表演少林功夫、会天下高手的广播。面包车前面是一块大书“少林寺”的牌子。面包车的侧面是“擂台、散打”之类字样。此时，队列开始跟着面包车移步，连续有百多米长。队列当中的和尚，在黄衣外套着散打搏击时穿的护胸，也有几个蓝色短打、提着刀棍的年少沙弥。队列的末尾，是六个穿着红袈裟的和尚和六个穿着金黄色袈裟的和尚；这十二个和尚的模样宣明了他们是真和尚，因而是真“少林寺”。在他们的后面，是一辆可以上下两层装载七八十名旅客的大客车，再有一辆小面包车。
较之往时歌舞表演的广告阵势，“少林寺”不可谓不大，不可谓不热闹。所谓镇电影院，其实从不见放电影，所有的只是一件事，就是几乎每个星期一场的歌舞表演。所谓的歌舞表演，就是一辆破面包车装的草台班子，三两个男人，再有八个、十个小姐，无论歌、舞，基本的内容就是卖笑，穿着比基尼隐约展示三点。白天，破面包车领着比基尼小姐到全镇转一圈，用喇叭和小姐肚皮广而告之。入夜，演出前半小时或一小时，比基尼小姐们在迪斯科节奏里，站在电影院台阶上扭动身体，放出飞吻，吸引观者买票入场。票价总是十元，虽说“刺激、大胆、性感、激情”，但一般入场者也就百十人。“少林寺”在马路上的阵势，其实跟比基尼小姐白天的转一圈广告，是一回事，都是拉客，只是人数多出了许多倍而已。
人数的多，阵势的大，并不见得能吸引更多的观众。在人们看来，刚硬的拳脚与纤柔的大腿，其商业吸引力是一回事，在阳刚不足的上海，少林寺和尚的光头更不见得比小姐们幽情的肚脐值钱，他们憋足了劲的呼号原不如小姐一个微笑令人心旷神怡。所以，夜里进场的人数，并没有超过两百名。从商业的角度讲，如此票房收入对十来人的歌舞表演来说，尚会有赢利，但对一个连建制的“少林寺”，却不会有赢利。——事实是“少林寺”不会不赢利，唯一的机会是他们的成本获得控制，低廉到极点，那些白头和尚们（不穿袈裟的普通和尚民间有“白头”之称）一定是只吃一口饭，并无工资收入。
只吃饭的和尚——这饭甚至可能只是青菜、萝卜煮的素斋——在《劳动法》角度，其实连奴隶都不如，并不能与炫耀三点的小姐相比。但从他们的神态里，除了诚心服从，并看不出有什么悲戚。由此见出，控制了他们的，是精神。他们以为自己在为崇高的宗教献身，把灵魂交给了大师们，祈求着那些大师把他们带入到佛国。但大师们把他们带到的所在，是舞台，是一向卖笑、晃动三点的色界。他们并不知道，自己在那里腾跃搏击，与小姐们撩开草裙、舞动大腿并无区别，所谓擂台会英雄其实跟小姐招呼观众上台解乳罩、拉三角裤一样。
佛教，本是东方精神的明珠和高峰。和尚，本是思想者、参悟者。少林寺是禅宗祖庭，因了要能坚持面壁，才习练了武术。练武是为思想，而不是思想为练武。渐渐地参禅多了一法，在练武中也可以参禅，但练武终究是为了思想，不是为武而武，不是为旅游、金钱而武，更不是去色情的舞台与小姐们争票房；不是把圣祖们奠定的精神之殿改造为俗世武馆，更不是撇了普度众生的立场去用拳脚赶走穴的时髦。
今人一提少林寺，想到的便是拳脚，而不论参禅。这少林寺已经是没有思想的少林寺，是借着千百年精神光环炫耀皮肉的少林寺。没有了思想，少林寺和尚与行尸走肉实在已经没有两样。近有新闻，说要投资两亿元修缮少林寺。这本应是善举，但没有了思想，这举动只是意味着拜物，是壮大了没有灵魂的物质躯壳。因此，在山林的辉煌里，我看到的是禅宗的腐败，通向佛国之路是哀鸿低徊、衰草连绵。
或曰：今世练拳脚易，论思想难，故少林寺从易不从难。这是以庸俗辩护少林寺。思想本难，所以无论宗教界、俗界，都要一代代人前赴后继。不思想，则不能大智；知难而退，则失至勇、至刚；失大智而不至勇至刚，即使就武术论，也丢了根本。少林武术惊绝天下，根本就在于它不是为武术而武术，而是为禅悟而武术。少林和尚们步红尘小姐后场沦落卖笑舞台，是中国不思想、不敢思想的时代病写照，是中国精神的颓败，是中国禅宗的颓败，是少林寺的颓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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