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更比晚清都不如
顾则徐
一段时间下来,脑力到了极点,便闲下从书堆里抽了本闲书来闲读。不意抽在手上的,竟是本晚清的小说《宦海》。这些年来,对大清的盛世讴歌是很流行的,但我一听见、一看见“大清”这两个字就头疼,努力挣扎着逃避“大清”的氛围,以求一己的宁静,因为,我还有这样的常识:所谓大清,不过是中国最没落的皇朝;最没落的皇朝是盛世,则傲然世界的汉、唐算什么?说清朝是盛世,只是如乞丐有了顿肉吃时的开心话而已。但是,书本既已在手上,脑子里也是一片空白,闲读也就闲读了。
然而终究没有能够得到闲读的兴致。“我们中国是数千年来专制惯的,不比那什么法兰西、美利坚,都是民主的国度,自总统以至大小官员,虽有执法的权力,却不过是个法律的代表人物罢了,那立法的权柄是一些也没有的。我们中国却又不然,全国的权势都聚在一个中央政府。百姓们没有一些权力。所有那立法权、行法权、议法权,统通都给政府里一箍脑儿霸了起来。弄得个上下不通,官民不洽。全国的人,只晓得蝇营狗苟,因循偷安,全没有一些儿自治的精神,合群的公德。你想,我们中国哪里还有富强的希望呢?”开篇这段文字,如针刺一般激励了我的神经,斜倚着的身子立时端正起来,诚惶诚恐洗了手,一页一页认真地翻下去。
一口气读完这部二十回的小说,不禁掩卷而叹,感触良多,思绪蕃然,难能自己。脑子里集中跳动着的一个印象是:如今真是象晚清,更不如晚清!因为象,所以要讴歌那个没落、腐朽的“盛世”,以印证当今的合理性,但是,其实连晚清很多都已经不如。
中国清末、民初以前的小说,除志怪、武侠之类可以竭尽想象“戏说”以外,一般关于社会、人生的小说,其内容、情节的主要部分都是十分“现实主义”的,在历史的和经验的真实性上多有所本。在真实性方面,晚清被称为“谴责小说”的作品尤其讲究,是近乎于写实主义的,这是这类作品的根基所在,《官场现形记》、《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等等都是如此。这本《宦海》同样如此,所主要描写的是广东官场之事,而作者张春帆则有着在广东做官的经历,小说实际就是他对所见所闻的文学写实,而且他在第一回即特意强调:“在下做书的这部小说,却是就着广东一省的官场,几十年来变易改革的事实,却都是实人实事,在下做书的不敢撒一个字儿的谎。看官们有熟悉广东官场情形的,看了这部小说,就晓得在下做书的一字一语都有来历,不是那信口开河,无风起浪。”从纯粹文学角度说,这当然是非“艺术”的,但如果从历史学、社会学的角度去读,则就是非常“艺术”的了,这正是这类小说对我们后人来说最可宝贵的价值所在。
《宦海》二十回,主要叙述了金藩台禁赌、庄制军寻条约、宣制军剿乱、袁太守治警、李参戎叛乱、任知县枪奸、陈连泰办堤、匡主政办学、张观察招商、英领事释盗等故事,就不具体说了,有兴趣的人寻个机会一读即可。在这里我只是谈几条“象而不如”的联想:
第一条“象而不如”:为什么做官?
第六回庄制军调任湖广总督后,直隶总督章中堂哥哥章凤鸣接任。这位章制军说了段自己为什么做官的道理:“我近两年来,上了几年年纪,本来不出来做官的了。只因我去年第八个小妾又生了一个儿子,我的家产是早早的分给五个儿子的了。如今凭空的生出第六个儿子来,若要把以前分过的家产五分分作六分,料想那班畜生是断断不肯的;非但不肯,恐怕还要说两句离奇古怪的话出来。我也省得和这班畜生淘气,趁着我现在精神还好,出来挣几个钱,给这个最小的儿子。做得一天是一天,到那精力干不下来的时候,那也就只好听凭他们去了。”如今与此是很象的,当官大多不过是为挣钱而已。但是,这位章制军还仅仅只是“挣钱”,要求也只是为那个“凭空的生出第六个儿子”留份家产,是片慈父心肠,没有什么野心、宏伟蓝图,性格也坦率,不搞阳谋,这是如今不如他的。如今是不说自己挣钱的,把个什么代表、和谐之类的调子唱得格外高,实际自己挣钱也罢,偏是把自己所掌握的整个机构变成“企业”,把行政、执法、立法弄成做生意、创收,拖上下左右一起下水;不是什么慈父心肠,而是自己首先受用,周游列国,茅台洋酒,女人则不是六个而是多多益善,下属同僚、侍应女星、学生白领,见一个便想欢一个。章制军还知道有“精力干不下来的时候”,现在则没有什么“精力干不下来的时候”了。
第二条“象而不如”:怎么做上官?
做上官的主渠道,在中国无非血统、买卖、考试三个路子,次渠道才是政绩,晚清、如今基本一致。但晚清时这些路子多是明白的,社会也知晓,如今则恰是相反,实际就是这样,但社会人心不能认同血统、买卖的路子,所以是不能说明白的,偏是要用很漂亮的言辞进行遮盖,在坦率这条上是远远不如晚清的。上述那位上了几年年纪的章凤鸣章制军,出身是章中堂的哥哥,他本人也不隐瞒,十分坦率,是他的一份可爱处。他的后任宣制军“素来很得皇太后的宠眷”,又与京城四十八宫总管也就是太监头脑皮小莲有特别交情,广西柳州匪乱,朝中与宣制军过意不去的人趁机参他,宣制军便派人袋了银子通过皮总管把这事将就了过去。宣制军手下师爷木观察跟着到广东后,“着实弄了些造孽钱在腰包里头”,有了钱就想进一步做官,捐(也即买)了个候补道,虽然是个候补,但行政级别在那里,相当于今天的地、厅、局级干部,“大家都改了称呼,叫起木大人来”,趾高气扬,十分得意。做学生时学习这个那个先进模范,一个个都是不得了的完人,那时我就想:“既然这么先进,应该进中央政治局才是?”学生时受了很愚纯的教育,其实一切都要自己在踏上工作岗位后重新从一撇一捺学起。在社会实际的认知方面,中国的博士比之文盲,愚昧的反是比文盲还多的。踏上工作岗位后,先是知道了,如今的官员是非常讲究出身的,就象遗产法一样要按照程序进行推演,在这个范围要是找不出优等血液,就得从祖宗十八代里试着找,再同学、同事、战友、校友、老乡等等,实在还沾不了亲、带不上故,恋爱、婚姻是个妙手棋了,下不了恋爱、婚姻的妙手,则退而求干爹干妈、表姐亲哥的机会。怕自己的看法有差错,就请教在组织部门工作的一个朋友,他指点在履历表社会关系一栏里一定要有点红色血统,红色江山属于红色后人,所谓工农,那是叫得好听,“是狗屁。谁做‘群众’?工农顶多属于‘红色群众’。工农不做群众,谁做群众?总还是要多数人做群众的嘛!”这是组织部门“优先”考虑的基本条件。我确实有个舅舅是地下党,属于“老革命”,但我在社会关系栏里从来没有填过他,朋友一拍大腿,“糊涂”,他批评我,“很多机灵的人把隔三代的‘老革命’都填上了”。他指点我说:“舅舅如父。最好弄个过继之类,把舅舅干脆填成父亲。”我愚钝不化,问:“舅舅是父亲,我母亲算什么?他们兄妹,不是乱伦了?”他窘了一下,很有些觉得对牛弹琴的意思:“你是要做官还是不做官?做了官,哪有什么乱伦不乱伦的?”他教训得很是,但我终于至今没有在什么表格上填过什么舅舅。后来很久,我又明白了,其实,当上官的基本路子,还在一个买卖上面。所谓买卖,并不等于一定要明确象交易那样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付一笔钱去买个什么位置,而是在于经济上不能清贫潦倒,即使饿肚子,也一定要在领导面前装出家境甚好的样子,对症下药,喜欢麻将的要多坐多输,喜欢喝酒的的要多喝多陪,喜欢跳舞的要多约多请,喜欢美色的要多介多绍甚至以身殉职,喜欢旅游的要多开会议,逢时过节出手一定要大方、敏捷,根本实际就是牢记一个“买”字才行。起步阶段是比较痛苦的,要付出回家里喝酱油汤的代价,一当得到了个可以签字报销的职位,就算是解放了,中国的规矩是领导一支笔,公家名义,实际私有,可以叫作公有制下的一支笔权利私有制度,或者可以说所谓公有制就是权利私有制,是最大、最彻底的私有制度。单位不论大小,大鹏是鸟,麻雀也是鸟,有了一支笔就算皇帝,可以“朕即天下”了,如此,就告别了喝酱油汤的阶段,走上了良性的资金周转道路,可以见到领导手上有什么发票就抢过来了。什么是工作能力?工作能力的关键点就是能够多多发现并抢到领导口袋里的发票;即使贷款也要解决,这是“两军相遇勇者胜”的大将风度,不是草民心态所能理解的。至于政绩这个东西,大可不必紧张,一是随大流,二是每年想一个两个让上面开心的点子出来,严厉压迫手下,凡当官,当有政绩的官,务必下酷上奴左右友,让下面“群众”战战兢兢,诚惶诚恐,左右则逢源,上头慈爱有加,政绩自然也就出来了。至于考试,那教授本就是奴才,奴才能考得了本官吗?本官不考死教授就是山一样重、海一样深的恩德了;这是今不如晚清的一个十分要紧处。孙中山深谙中国,主张考试权独立,可惜北伐未成而早死,这主张是永远实行不了的。
第三条“象而不如”:做了官怎么做事?
中国的事情如果真正要做是很多很多的,但是如果不是真正做事情,必要做的事情在一个上百人的机关,实际也就只要五六个人跑腿即可,但这不能明白说出来,必须让每个人不闲着,因为一闲着就会出“自由化”的事情。要用漂亮的言辞安排所有手下人挖坑,挖了再填,填了再挖,而且身为领导必须亲自挂帅,轰轰烈烈剪采,挖第一铲土。譬如种树,要年年种,但种了就是要让它死的,不死则一些年下来就不需要种树、没地方种树了,不种树了就出事了,要“自由化”了,这是万万不行的。如今做事不比文革,文革是搞斗私批修、早请示晚汇报、活学活用,现在的特征是改革开放,改革开放的本质就是搞经济,搞经济的基本特点就是洋务,与国际接轨,跟晚清的所谓洋务运动是很象的事。宣制军的另一个叫匡忠伯的师爷匡主政,支持办了个将弁学堂,提出大跃进,承诺三个月就出成绩,宣制军定了个日子去视察,学生队伍果然进退有序,靶打得也十分准,更了不起的是内堂算学、测量等功课竟然也十分好,这位匡主政一时名声大振,其实他的所谓成绩是做假出来糊面子的,结果被一个袁太守察知了报告给宣制军,宣制军非常不满,但匡主政是大太监皮总管的人,又了解宣制军的内幕,捏着些把柄,喜欢砍人头的宣制军只能跟匡主政吵一架,不了了之。按袁太守朋友庄太守的说法:“你不要轻看了匡忠伯,像他这样的办事,糊得过一个面子,还算是好的。还有那一班天字第一号的酒囊饭袋,连个面子都糊不过来的,也有很多在那里呢!”细细地思考,如今岂不是很象?更有不如的地方:无论如何,宣制军的脚跟站得还是比较认真,发现了匡主政做假,就摔茶碗威胁要砍他脑袋,要命令手下“给我撵他出去”。如今则多有不同,很多的“宣制军”们本就也是为糊政绩面子积极做假、默认做假、需要做假的,断没有晚清的宣制军实在,因此,“匡主政”们如今就象不当心掉进坑溉的小狗,“哇,全是大粪”,吃喝得极开心,不愿意上来。
合上小说,彷徨辗转。思想良久,觉得如今与晚清最象的一条,便是众口议论宪政。但在这一条,恰也是不如晚清的。张春帆在小说开篇指出:“欲求自强,必先立宪。这两句话儿,差不多但凡认得两个字的人,没有一个不晓得的了。”并认为这已经是不需要提的“人云亦云的老话”了。也就是说,晚清时宪政已经是中国识字分子不需要争执的共识。今天虽然多提宪政,但却不是共识,有这见识的其实并不多,多数人属于暧昧不清,而反对的则是主流,因此,今日议论宪政,只是说这个词说得热闹而已。更不提宪政,只说《宦海》这样文学水准仅属中中一流的“谴责小说”,如今也没有本事写作、发表出来了,虽然当今中国声称的著名作家不下万数,手指扳不胜扳;《宦海》这样的小说如果是今天写的,简直就是上上的品级了。百多年来,中国普遍的思想、文学水平,不是进步,反是大大退步了。这是全部比之晚清“象而不如”的根源。
没有评论:
发表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