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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年10月5日星期二

假如我做新闻,我无法自律

假如我做新闻,我无法自律

顾则徐


1980年刚进大学,大概我是新生里高考语文成绩最好的,校报来邀请我去做记者。我本喜欢写作,又有稿费可以弥补我开销不足,便很起劲地走东窜西起来。记得当时上海有各种报纸300余种,除了解放、文汇,还有各系统、区县的,最多是各大单位的,比如大企业、大学的报纸。我们七、八个人在主编王亚仑先生的主持下,竟然把一张小小的学校周报做得很生动,全市评比能够名忝前列,外校学生也有不少喜欢看的,市长汪道涵先生也要让每期寄去。也是那时侯,我知道新闻原来是要检查的,每期报纸的大样一定要宣传部签了字才可以付印,不是什么新闻都是可以写的,可以写的新闻也是要符合上头口径的。

大学毕业的时候,我有去杂志做编辑的机会,但我选择了穿军装。其中一个原因,便是我已经十分厌恶印刷的文字,以为自己既然厌恶,便也做不好这造文字的工作。之所以厌恶,是我经过四年的经历,知道了在中国印刷出的文字,其实八、九是假的,既不是完整的事实,也不是作者真的心声。我天性愚钝,不善巧言,坐在编辑的位置上,无论如何是做不出令自己满意的成绩的。正因为知道虚假,所以直到今天,我也很少读报刊印刷的文字,觉得要从里面找出那一、二的真东西,实在是太累,不如立到街头看美女跳动的胸来得轻松。

最近内心里忽然有了些冲动,想着去做点新闻,在脑子里想了几个自认为很好的题目。但终究还是犹豫了,觉得自己实在做不好这事情。关键的问题,我是个不合格的人,无法达到自律的标准。今天对照最新出台的人民日报、新华社、求是杂志、光明日报、经济日报、中央人民广播电台、中央电视台联合制定的弘扬职业精神、恪守职业道德、维护队伍形象自律公约条文,逾益觉得自己不是做新闻的胚子。

比如公约第一条要求“坚持新闻工作党性原则”,第二条又要求“坚持实事求是基本准则”。既然要坚持党性,就首先要把自己归到某个党里面。归到某个党里面,就要做党新闻。党新闻就一定要为党的利益服务,要不惜手段地维护党的利益。维护党的利益,当党做错事时,就要说对,要善于讲假话,要把假话说到跟真话一样。但又要做到实事求是,我的本事实在是没有。

比如公约第一条要求“同党中央保持一致”。但是,党中央能否跟人民保持一致呢?万一党中央不跟人民保持一致,比如过去党中央把农民到街上卖几棵青菜也当做资本主义尾巴要割掉,我该怎么办?要我深揭猛批卖青菜的农民,良心实在过意不去。我的良心会要我跟人民保持一致,可我的职业却要求我跟党中央保持一致,这会让我变成哈姆雷特那样,跑到黄浦江边徘徊,神经质地嘀咕着:生,或者死;跳,或者不跳。

比如公约第一条还有“心里永远装着群众,体察民意民情,反映人民心声”。这听起来很好听,很有道理,但真地操作起来,仔细一想,就会发现自己处在很难堪的境地,因为,这等于做新闻的不属于人民了,而是高高在上的一群,属于当官的阶级,采访新闻等于是视察,是开会,是去表扬或批评人,而不是发现新闻、描述事实。所以,诸多记者在采访人的时候,是一口官腔,甚至象是警察训犯人的样子。我也算是当过小官,但实在不喜欢当官,坐在高处总是自我感觉不好。因此,这高高在上的新闻,我估计自己是难以做好的。最重要的是,我实在是人民的一分子,不愿意跑出人民的圈子,去附下身子“体察民意民情”。

公约共五条,文字长篇,内容烦琐,虚而不实,不象是善简约、具体的新闻人写的,而更象是领导干部作的报告。第一条是灵魂、纲领。我既然自律不了第一条,二、三、四、五条自然也自律不了。比如第四条里的“不刊播各种错误言论和有害信息”,便是无论如何自律不了的,第一,实在没有本事判断错误、有害,比如当年毛泽东炮打司令部,是错、是害?当时是连判断的勇气也没有的;比如,当年彭德怀写万言书,是错、是害?当时是连判断的机会也没有的。第二,“错误言论和有害信息”是不是新闻?如果是,则总要刊登的;如果不是,总是不会刊登它的。非典是不好的,而且是大大不好,但它是新闻,就要让所有人知道,所以一定要刊登,而且是越坏越要刊登,不刊登,便是多多死人。第三,如果要批判、分析“错误言论和有害信息”,那总应该把“错误言论和有害信息”也刊登出来吧?射击训练总要先把靶子竖起来才行。

总之,假如我做新闻,我是无法自律的。

前年一个朋友担任一份大报的上海记者站站长,请我帮他策划,想一些点子。我问他是策划生意还是策划文字,他说当然策划生意,要挣钱,文字都是狗屁。可是,既然是报纸,生意总还是要从文字这狗屁里吸引来的,所以,归根结底还是绕不过要策划文字。我说,现在表扬不吸引人了,骂人在中国总是最有效的。他问骂什么样的人。我说,骂有钱来登广告的主,这主政治地位千万不能高,只要能出钱就可以,先骂他,或骂他的下级、兄弟,他要不让你骂,就一定会托关系来谈判,那就叫他做广告、拉广告,就象我们天天看的那广告费最贵的电视台那样,经常骂些胖胖的小爬虫,既得名又得利又没风险。朋友思考再三,觉得不妥,因为自己还没有那电视台身板硬,万一没有真正做到知己知彼,把山沟沟里的老红军当成老农民,那就闯祸了。既然不骂人,我便伸出两个指头:庸俗,庸俗,再庸俗;下流,下流,再下流。朋友大喜,认为我抓住了中国新闻的时尚、关键,他去自觉履行,一定可以做得比那些不自觉的人更好。

但我想来却是窃悲:这就是被逼出来的中国做新闻的现状!


2003/1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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