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人情史(六)
顾则徐
子不再每天去崖顶。他开始逐步向远山进发,一天天往前探路。终于探到了远处一座高山的山脚,子下决心做了准备后找个日子爬上去,到山顶去眺望更远的远方。
子用一块比较大的野猪皮做了个袋子,仔细搓了根长长的绳子,熏烤了两条鹿腿肉,重新磨制了一把结实锋利的黄玉柄斧。
那天天刚露白,子便把鹿腿肉和长绳放进袋子,背到背上,腰里插了柄斧,柱起拐杖,吻了还在甜梦里的妈妈、子、人熊和子,走出山洞,开始他的眺望远方的计划。
子循着探好的路,傍晚前到了那座高山的山麓。
山麓下是条河床宽阔的浅河。子沿着河流走了一段,到了一条从山上流入河道的比较大点的溪流口,坐下了啃鹿腿。
山麓是个温暖的地方,长满了各种阔叶植物。往上看去,山势陡峭,密布着丛林。半山的高处,有淡淡的云袅绕,溪流从云端奔流而下,在深绿色的山体上构出一条鲜明的白色沟壑,似乎是把整座山分作了两半。在几个悬崖处,溪流挂出了瀑布,瀑布激流的声音在寂静的山谷中格外清晰。透过忽隐忽现的云雾,可以看到衬着灰暗下来的天空的山顶,似乎十分地高远。
早已经习惯了山道的子想:“一定能爬上去的。”
他整了袋子,系紧了身上各个绳结,开始沿着溪流的沟床,向上爬去。
夜是个清朗的夜。潮湿的空气,和煦的微风,几近透明的夜空,一弯亮月,点点明星,一丝丝淡云。汩汩的溪流,哗哗的瀑布,间或有猿啼鹰叫,也有猛兽的夜嚎。
借着月光,子连滚带爬地向上攀着。一路上,跌了不知多少跟头,头上撞出了血,身上也挂破了很多处,但好在都没有大碍。遇到远处有不大的亮绿的眼睛,子便抽出柄斧,学着妈妈和人熊的声音,憋粗了喉咙,竭尽恐怖地发出“呜——”的吼叫,竟然无有不惧,大概那些小夜兽也从来没有见过子这样的山岭同道,都惊慌地逃跑。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间,历了多少艰辛,子终于爬上了山顶。
子觉得很疲劳,早已出了很多身热汗。他在地上坐了下来。
山顶是个很大、很平坦的地面,长着稀疏的杉树林。风很大,把林子吹得“呜呜”直响。子一会儿就觉得冷了。
他啃了点鹿肉,站起来,继续往前走去,要走到山顶的那边去。
山顶的那边,突然由平坦变成了悬崖。子看着乌黑的悬崖下,心里不禁有些颤栗。往后退了一段,站住了了望远方。
月亮已经隐去,群星却格外亮了许多。此时的天色,特别地黑暗。黑暗的天空罩着乌黑的群山,根本分不出山岭远近的层次,只见厚厚重重地起落在低低的天穹下,好象天地被特别地压缩了。
突然,子听到了熟悉的“呜——”声,一声低沉,一声尖利;尖利的“呜——”声短促而急躁。那是人熊和妈妈的叫声。
子不觉浑身一颤,脸上发热。他回头望着,却不敢应答,有许多羞愧从心里升起。他知道自己一定惹妈妈着急了,她带着人熊找了来。
子在回头张望着时,猛然看到了远处杉树林里,有两对亮绿的眼睛对着自己,正贴着草丛向自己慢慢游移。那两对眼睛大大的,一定是大的猛兽。
子不禁浑身冒出了冷汗。他抽出柄斧,用颤抖的左手握着,右手柱着拐杖。
子慌张地对两对眼睛喊着:“不要过来,不要过来。”
但它们并不理睬,交叉着,慢慢逼近。
子终于想起来呼救:“救命呀,妈妈。呜——”
“呜——”,子装出恐怖的样子,向两对眼睛吼着。
但两对眼睛并不当回事,仍然游移着,逼近着。
两对眼睛突然向子发起了冲锋,就象两股旋风一样,劈开了所过之处的茅草,甚至比风更快。但几乎同时,在它们身后的树林里,也象风一样闪出了一个白色的身影,冲出了一个黑色的庞大的身躯。
子看清了两对眼睛的身形,原来是两头凶猛的豹子。它们显然感到了身后的威胁,突然向两边拐过去,瞬息间消失在了暗夜里。
人熊不知道该向哪个方向追去,便站起来,让夜空衬出它无可匹敌的高大的神圣的身躯,向天空发出了令整个世界为之颤抖的嚎叫。
妈妈奔到子的跟前,看着他。她的一条手臂在怀里抱着子。
子扔掉柄斧,情不自禁地上去拥住妈妈,哭了起来:“妈妈,妈妈。”
妈妈亲了亲子,轻轻说道:“爱。爱。”
子用手臂擦了眼泪,答应着:“爱。”
忽然,子感到妈妈有些紧张。他回头一看,看到空中有两道白光在闪动。循着白光望去,白光从对面山腰里发出,是两个特别亮的灯光,正慢慢移动着。
子挣脱妈妈,望着灯光,脑子里闪出那是辆卡车在行进,有了一种豁然开朗的意识。
妈妈望了望灯光,望了望呆滞的子,拉了拉他,示意他回去。
子甩开妈妈的手:“不。”
妈妈用力拉他,他挣扎着,叫着:“不。”
妈妈愤怒了,用手抓住子的肩膀,用力摇晃,然后把他拉到背上,背起来,用嘴咬住他一条手臂,快步跑起来。
子要挣扎,可是越挣扎妈妈就咬得越重。
子不再挣扎,顺从了妈妈。他趴在妈妈的身上,哭了起来。
“我是祥福,我叫祥福。”祥福睡醒了,看洞口,已经是又一个深夜。他回忆起了所有。
他回忆起了城市、马路、高楼、商店,汽车、三轮车、自行车、推车,百货店、饭店、照相馆、剃头店,工厂、生产队、领导、群众,父亲、母亲、同事、邻居。
他回忆起了村庄、小镇、南汇城、市中心,浦东运河、黄浦江、东海、杭州湾,汽车站、火车站、轮船、飞机场,浙江、江苏、四川、湖北,上海、成都、重庆、神农架。
他回忆起了墙、柱子、梁、屋顶,砖头、水泥、石灰、瓦片,钢筋、铅丝、洋钉、脚手架,拌和机、起吊机、电焊机、电锯,榔头、锯子、刨子、泥瓦刀。
他回忆起了床单、被子、枕头、蚊帐,中装、羊毛衫、绒线衫、棉毛衫,帽子、鞋子、短裤、袜子,手帕、梳子、指甲剪、小镜子,钢笔、毛笔、铅笔、信纸。
他回忆起了铁锅、钢筋锅、菜刀、铲刀,勺子、盘子、调羹、碗,酱油、盐、糖、醋,红烧、白煮、清蒸、炒,猪肉、牛肉、羊肉、鸡,青菜、萝卜、辣椒、生姜。
他回忆起了自己是领了任务,押运着车队,听着驾驶员——那个复员军人——讲着新疆的葡萄、哈密瓜、伽狮瓜、香梨,议论着野人,遇到了野人,冲出了公路,掉进了深不见底的山谷。
“我是跟野人在一起了。”祥福想。
他恐惧,他悲伤,要往山洞的深处躲,又觉得太黑暗,头上有鬼魅般的蝙蝠的“吱吱”响。要躲到洞外去,看到夜色里蛮荒的山岭,听到猫头鹰凄厉的悲号,又觉得了恐惧。他围着篝火爬着,哭着。
野人抱他,搂他,要安慰他。他挣脱她。
祥福要离得她远些。但她偏是要靠住祥福。祥福爬着要逃,要躲,觉得她散发着浓烈的、令自己窒息的气味。
野人愤怒了,抓住祥福的头发,摇着他,直到祥福安静下来,不再哭。
野人捧住祥福的脸,温柔地梳理他的胡子,慈祥地叫他:“子。”她把她的乳头向祥福的嘴凑过来,要让他吃。
祥福推开她,向后惊恐地退去:“不。”
野人扑上来,按住祥福,用乳房压着祥福的脸。
祥福觉得透不过气来,嘴略一张开,长长的奶头就抵住了他的舌头,一股甜润但有些辛骚的液汁急急地射进了祥福的喉头。祥福越是挣扎,液汁越是急促,灌满了喉咙,然后泻进了他的胃里。
祥福嗅到了奶香,平静了下来,吮吸着。
野人换了个奶头,让祥福吃了会,拿出来,看着祥福,叫他:“子。”
“妈妈。”祥福应了声。
祥福心里生出了感动。他觉得从记事以来,从来没有人对自己这样好过,从来没有女人这样用母性安慰过自己。
“可她是个野人。”祥福想。“但她确实是个妈妈,象妈妈一样对待着自己。”祥福觉得自己只能顺从她。
“爱。”野人说。
“爱。”祥福觉得她凑近自己的嘴里呼出的口气很温热。
她附下去,撩起祥福的皮围裙,把祥福装进了嘴里。
祥福推她的头顶:“不,不要。”但疼痛、热烈的感觉已经取代了他所有的念头,使他失去了意识,全部的情绪都集中到了小腹下面,高涨起了要抽动自己生命的欲望。
野人夹着祥福,在他上面扭动着,喊叫着:“爱。”
祥福迷狂了,紧紧抓住她的双乳。被抓捏的双乳的乳汁,迸射到祥福的脸上。祥福跟着她一起喊叫:“爱。”
去年的雄人熊回来了。雌人熊迎接了它,跟它站起,面对着互相拍着前掌,就象人类开心了,互相张举起双手,响亮地一拍再拍一样。然后,它们抱搂着,亲热着。
雄人熊追逐雌人熊,雌人熊忸怩作态地逃跑,回头装模做样地威胁雄人熊。雄人熊乘机亲它,然后绕到它身后,去亲它得意地摆动着的肥硕的臀部。
雄人熊从后面抱住了雌人熊,进到了它里面,舞蹈般地扭动着下半身。它们配合得很默契地有节奏地嚎叫着。
小人熊围着它们转圈,好奇地嗅着它们激动的身体。
祥福往灶膛里添着柴火。灶的圆洞上,座着一个大陶盆,盆里煮着獾肉,散发出令人食欲大振的香味。
祥福用一根木棒在盆里捣了捣,见獾肉烂了。他便从篮子里把些绿色的叶子、白色的蘑菇加进去,搅了搅,坐下,准备等一会就可以吃了。
孩子坐在地上,手里抓着棵绿草,放嘴里嚼着。祥福看看他,心里有些爱怜。这是自己的儿子,确确实实的儿子。他是野人吗?自己的儿子,怎么是野人呢?可他也是野人的儿子。“我是什么?我现在不也是野人吗?”祥福想。他就是野人,小野人,野人和野人生的儿子。
野人用树枝碰碰祥福。祥福看她。
她大概受了两头人熊的感染,站在那里,脸色红红的,有些兴奋。她扭着腰,把丰肥的臀向祥福左右蹶着,勾引祥福。
祥福并不动心。烧獾肉前,刚跟她做了爱,现在没有这种念头。
她坐到祥福跟前,后仰着,张开腿,吸引祥福。她那略略翕开的唇间,露出些鲜红色的嫩芽,显得很兴奋的样子。
三十岁了,是这野人让自己做了男人,让自己知道了女人。她是女人,是“我的女人”。她不是野人,她是女人。但她确实是野人,不知道穿衣服,不知道女人的羞耻,不会说话,吃生肉,力大无比,想到做爱就做。“我怎么可以跟她一起呢?我不是野人。”
她见祥福没反应,用树枝伸到祥福的皮裙子里,撩拨祥福。
祥福脸一红,连忙夹住腿,转过身去。“这太不好了。被人看见太不好了。”祥福想。接着又觉得自己很可笑:深山老林的,不是人呆的地方,那来什么被人看见?只有天看见,地看见,树木看见,小草看见,花看见,鸟看见,自己看见。有人熊看见,有孩子看见,但他们不懂,不知道当回事,看见了等于没看见。其实,自己心里不当了回事,天地间就没有了什么会把你当回事。一切的纠葛,都是从自己心里生出来的。
她从后面跪着抱住祥福,一只手伸到他皮裙子里,捏住他,转动着。
祥福把头避开些。自从祥福豁然了,就经常觉得她散发出一股厌鼻的浓烈气味。祥福一直想不通,自己为什么之前没有感觉到她呛人的异味?不仅没感觉,而且还特别喜欢嗅她,嗅她的一切,觉得她的一切就是令自己兴奋的美好的女人味。现在感觉的,却不再是女人味,而是野人味。
她从后面舔着祥福的脖颈。
祥福忽然想笑,感到她伸在皮裙子里转动的手,就象悠闲的老人在手掌里转动两个核桃。一想到核桃,祥福已经被刺激得膨胀起来的玩艺,象是一下子泄了气,立即缩掉了。祥福觉得自己成了她好玩的核桃,是件猥琐的器具。
“我是男人,我怎么可以成为野人的玩物?”祥福猛地拉掉她的手,站起来,转过身,向她咆哮:“我是人。你是野人。我是男人。你是野人。知不知道?”
跪在祥福身前的野人仰着脸,奇怪地望着祥福,“咯咯”笑起来。
她猛地掀起祥福的皮裙子,两手抓住他臀部,把他吞进嘴里,用潮润的舌头搅动着。
祥福想挣扎,却疼得不敢动,只能哼叫着:“哦,哦”。
祥福觉得自己硬了起来,膨胀得很大,坚挺着进到了她的喉咙里。
“哦,我真没用。我就是她的玩物。我不过就是个野人,是她的野人,是野女人的野男人。”祥福想。
“让我操。”祥福声嘶力竭地叫道。
祥福陷在了深深的痛苦里。他要回到记忆的世界里去,要做读报、看书、上班的人,要做穿着中山装、每天剃着胡须的男人。他知道要回到记忆里并不困难,只要爬过那座山,站到公路上,就是踏进了所从来的世界。
虽然两头人熊对自己很亲切,而且是自己在这蛮荒的山岭里最强大的保护者,但现在看着它们,脑子里闪着的一个念头,就是应该把它们关到笼子里去。它们是毛色很漂亮、身躯庞大得让人惊讶的珍贵动物,应该把它们放到动物园里,让人们参观。至于那小人熊,应该让杂技团收养,训练它,让它成为逢时过节讨人们欢笑的角色。
野人是个头疼问题。野人是人,又不是人,她只能呆在这荒山野岭。她作为人,也应该享受文明,应该住房子,穿衣服,上班,应该做事情,国家也应该给她福利。但她毕竟不是人,人们会取笑她,会把她抓起来、关起来,会给她打针、吃药,把她当作痴呆、精神病。这不公平,不好,毕竟,她是自己操了无数次的女人,要讲点良心。
孩子?哦,孩子,是自己的孩子。他还小,还是个吃奶的孩子。他可以教育,可以不是野人。应该把他带出去,带到文明的世界里。但是,人们问孩子是跟谁生的怎么办?该怎么回答?说是跟野人生的?这怎么可以?不,不,不能让人知道自己做过野人,跟野人操出了一个孩子。否则,自己的面子放哪里?这是最头疼的问题。
祥福想:“我真是个卑鄙的人。”但是不卑鄙行吗?不行。绝对不能让人知道自己有这段经历。让人知道了,会被人笑死的。在别人的眼睛里,自己就成了怪物,就成了不是人,就会被人叫作野人。不,不,不能让人知道发生的一切。孩子不能要,野人不能管,这里有人熊不能告诉人家。卑鄙就卑鄙了,做人本来就是卑鄙的。文明是卑鄙的人创造、卑鄙的人享受的。“我还要找老婆,办婚礼。我还要上班,跟同事开玩笑。我还要跟朋友们喝酒、打牌。我可不想被人看成动物、野人。”
祥福下定了决心,开始重新做远行的准备。
黄昏前,祥福到了那座高山的山麓。祥福想,既然公路在山的那边,就可以不爬山,设法绕过去。他沿着山麓走去。
第二天天亮时,祥福绕到了对面山脚下。从下往上看,并看不见公路,只见郁郁葱葱的森林、荆棘和茅草。祥福根据那天的车灯灯光方位猜想,盘山公路一定就在上面,只要往上爬去,就一定能遇到公路。
他啃了点烤肉,在沟里喝了点水,柱着拐杖,提着柄斧,披荆斩棘地向上爬去。
其实公路并不在很高的位置,祥福爬了近百米高度,就遇到了公路。他上了公路,在边上坐下来,望着两头的拐弯处,等着车子出现。
公路依着山体而筑。山体被劈出一个峭直的斜坡,露出黑灰色的岩石面。公路约七、八米宽,很勉强可以有两辆卡车进行交换。路面铺着的是细石子,靠山体一面略高,靠外侧有些低瘫,还有不少大的坑洼,显然是多年没有整修过了。路面与山体之间,有一条砌了水泥的浅沟,沟里没有水,长着些茅草。公路很陡,上下的坡度大概有三十度。
祥福耐心地等着。他知道,这地区很少有车子经过。他只是祈求着,千万不要等了一天看不见一辆车子。
已经过了正午,太阳越来越斜了。祥福站在公路边,渐渐着急起来。他来回走着,然后坐下。刚坐下,又站起来。
终于,他听到了马达的轰鸣声。声音是在下方。他激动地望着下坡拐弯处,大步跑着迎过去。
一辆卡车从山体后闪了出来,向上慢慢地开过来。这是辆平头的交通牌柴油车,后面装着高高的货物,货物用草绿色的帆布罩着。
祥福看到车厢里有两个人。他向他们使劲挥着手,喊着:“喂,喂”。
车厢里的人显然看见了祥福。靠外档副驾驶座上的男人从窗户伸出头来,望着渐渐靠近的祥福。
车子到了面前,减慢了速度,让柱着拐杖的祥福能够跟上。
祥福拼命跟着车子,喊道:“大哥,救救我,救救我。”
副驾驶座上的男人从窗户里伸出根一米多长建筑用六点五毫米钢筋,把祥福的胡子和辫子撩拨了一下,敲敲他身体,问他:“有没有整的好皮子?”
祥福马上指着身上说:“我这是狐皮,这是鹿皮,都给你,你拿去。”
男人说:“这还叫皮子?”
卡车加速了。
祥福用几乎要哭出来的声音央求道:“大哥,大爷,救救我。”
祥福用左手抓住钢筋。男人“哇”地叫了声,大概什么地方带疼了。祥福不敢得罪他,马上松了手。
男人从窗口探出身来,抡起钢筋向跟着跑的祥福没头盖脑地抽去:“敢抢我?老子叫你抢,叫你抢。野人,畜生。”他使劲地一下下抽着。
祥福不顾头上被打出了血,用手臂阻挡着,仍然使死命要跟上卡车,近乎绝望地央求着:“救救我,救救我。”
祥福终于跟不上了卡车,停下来,望着卡车远去,消失在山体后面,嘴里嘀咕着:“救救我。我是人。”
他一屁股坐到地上,用手抹着脸上的鲜血,啜泣起来。鲜血沾满了他的胡子,顺着胡子滴在他身上的皮毛上。
祥福低着头,呆呆地坐着。他的脑子里,似乎已经没了时间,成了一片空白。
忽然,他看到跟前出现了两只熟悉的脚。两只脚大大的,前掌特别宽大,大脚趾很发达,有力地张开着。
祥福不由地抬起头来,看到野人抱着孩子站在他面前,眼睛里有从来没有见过的愤怒。她喘着粗气,腹部和胸脯起伏着。
两头人熊领着小人熊蹲在不远的地方,用它们的小眼睛盯着祥福。
祥福害怕地躲开了野人的眼睛,重新垂下头,不敢看她。
野人附下身来拉祥福的手。
祥福往后退去:“不,不。我要等车子,我要等车子。”
野人暴怒起来,发出了凄厉的嚎叫。
野人发出了从来没有过的愤怒。她捣毁了灶,掀翻了小木屋,灭掉了篝火,砸烂了所有的陶器。
她扒掉祥福的衣服,用绳子绕着他身体把他绑了起来,抓他,咬他。
她拆掉自己的辫子,用手抓着自己的头发,抓着自己身体,疯了一样在山洞跑进跑出。
她用头撞着石壁,悲伤地哭着。
她对着祥福喊着:“爱,爱。”
祥福的心里,只是充满着恐惧。他知道她有着跟人一样的情绪,而自己伤了她心里最重的情感。他担心她会毁灭所有,甚至彼此的生命,毁灭的结果无法预知,自己没有能力逃避,只能接受任何结局,只能在恐惧中接受,在接受中恐惧。
祥福一声不吭,等着她在疯狂的悲痛中发生什么动作。
但她只是抓了、咬了祥福,一当发现把祥福抓出、咬出了血,她便不再抓他、咬他。其实,那些血是不是她抓出的、咬出的,祥福自己也感觉不出。他只感觉到身上、头上所疼痛的地方,是卡车上那个该杀千刀的人用钢筋抽打的地方,这些地方虽然不再流血,但流的血早已浸满了头发、胡子和身体。
她抓着自己的身体,撞着自己的头,咬着自己的手臂,象是恨不得要让自己失去知觉,要让自己立刻去死。虽然洞口射进的光线比较地淡弱,但祥福依然看到了她脸上、手臂上、胸前,渗出了许多血。她的泪水冲刷着血,汪满了她的脖子、乳房、肚子。
她扑到祥福身上,对着祥福,凄声地哀求着:“爱。爱。”她期盼着祥福能够呼应她。
但祥福不敢呼应。她是野人,祥福不要做野人,他下了决心要离开。祥福觉得呼应了就是答应了她,可自己总是一定会离开,无法保证自己的承诺。已经伤了她的心,不能再欺骗她。祥福觉得这是自己现在唯一可以有点良心的地方,是应该保持诚实的地方。祥福扭过头去,不敢也不愿意看她。
她站起来“喔喔”叫着,蹦跳着,用手掌狠命拍打自己的胸脯。
她又扑上来,俯伏到祥福的大腿间,捏着他,吞着他,咬着他,吮着他。
她骑到祥福大腿上,把竖起来的祥福插进去,扭动着,对他叫着:“爱,爱。”
祥福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不再愿意保守自己的诚实,呼应着:“爱,爱。”
野人解去了祥福的绳索,但不允许他跨出山洞。当她去寻觅食物时,两头人熊会横亘在洞口,忠诚地看管着祥福。祥福只能到靠近洞口的地方,让自己吹吹风、见见阳光。
灶毁了,火灭了。食物又是生的了。祥福忍了几天不吃,但终于忍不住,只好嚼着野人弄回来的食物。好在山洞里有一条小的流水,还有工具,可以加工了洗净,不至于连着皮毛、内脏、污血嚼进肚子。
但祥福现在吃生食,已经不比先前。虽然牙齿已经习惯了嚼动,肠胃也习惯了消化,但心里是不适应了。先前因为饿,因为只能这样吃,便这样吃,头脑里并没有想法,一当习惯了,也就没有什么障碍。现在习惯了,但心里有了想法,觉得这是野人的吃法,不是人的吃法,反而有了很大的障碍。
“我是人,不是野人。”祥福觉得有比饥饿更深刻的痛苦。他无论如何不愿意这样下去,一定要逃跑,一定要再去拦车子。
想到拦车子,祥福便有了一腔无名火,又恨又悲。他恨的是那人要有了皮子才让上车,悲的是自己的样子实在是个野人。
“但我会说话。”祥福恨恨地想。什么是人?人最要紧的一条不是说话吗?只有野人不会说话,人是会说话的。说话的,便是人。有哑巴,但哑巴并不等于不会说话,他们是不能用嘴说话,他们有他们另外的说话方式。
人有一张嘴。嘴做三件事情:第一件是吃饭,不吃饭,人要死;第二件是亲、舔,不亲、不舔,人跟人就没有温情,人跟人没有温情,人跟人就要互相杀戮,世界就要毁灭;第三件是说话,不能说话,不许说话,人就不能沟通,人不能沟通,世界就不精彩,人活着就没意思。三件事情,一件比一件高级。“我会说话,我就会亲、会舔,就会吃饭,怎么可以不把我当人呢?”祥福用拐杖敲着地上的石头,发泄着他的愤怒。
说话是什么?说话是思想,是有脑子,是有心思。人思想了,动了脑子,有了心思,就要通过一张嘴说出来。不说出来,谁知道你想了什么?人不想,不动脑子,没有心思,就是傻瓜,就是没有感情,就是低级的人。人低级了,就要被高级的人看不起,就要被高级的人欺负。所以,说话是多么重要。
但是,说了话,就一定被当作人了吗?会说话,是人,并不等于被当作人。人这个东西肯定是个坏东西,坏就坏在可以把人不当作人。弄来弄去,人还是要为亲、为舔、为吃饭。亲、舔,就是要女人、男人。吃饭,不仅是吃,还要比别人吃得好。所以,人就不管说话,要把别人不当人,要趁人之危,要别人让出女人,要别人拿出东西,“要我有皮子才救我”。祥福心里有了些释然,“人就是这样的坏东西嘛”。
想到皮子,祥福觉得也不能怪那个人。人就是坏的,是自己事先没有想周全,没有带两张整的皮子去。那天要是带了两张整的皮子去,不就可以上车了?现在就不呆在这山洞里了。是自己笨,没想到人是个坏东西。身上的皮子割小了,还挖了许多串绳子的洞,那人当然看不上。好在洞里地上,还铺着不少整的皮子,有狐皮、麂子皮、鹿皮、麝皮、羚羊皮。狐皮最贵最值钱,下次把狐皮带身上,不信谁不让上车。
祥福忽然想到洞里潮湿,狐皮铺在地上,别霉烂了。他连忙站起身,向洞里跑去。
野人渐渐放松了对祥福的看管,允许他扩大活动范围,也带着他一起去寻找食物。但祥福一定要在她的视线范围。一当祥福离开一会,她就会呼唤“爱——,爱——”,祥福必须要马上答应,否则,她就会着急。祥福看她失魂落魄的样子,心里也很难受,但又觉得是个麻烦的事情,自己很不容易得到离开的机会。
祥福想,现在不是离开,而是逃跑了。是自己要从野人的爱里逃跑。
她确实是爱着的。她的爱也是真爱。她不仅是用肉体爱着,而且更是用心灵爱着。她的心灵是透明的、空白的,说不出一点内容,却又无处不可以感觉到。这是一种生命,是爱的生命。她的爱不是人的,但是生命的;是最简单、最直接的,它体现在每一个眼神、每一个微笑、每一个动作上,但又是最深刻的,深刻在了她的每一个细胞里。
这样的爱是人不能得到的。一切穿着衣服、抹着化妆品、唠叨着情爱的女人,不会有这样的爱心。“我是幸福的。我得到了人所不能得到的。”祥福想。
“但我必须逃去。因为,我是人,不是野人。我只能有人所能够有的。”祥福决意要慢慢地寻找机会,要从野人的看护里逃跑。
天气很冷了,飘起了雪花。
祥福受不了寒冷,抱着自己的裸体,颤抖着,蹦跳着。他扑到野人身上,亲她,摸她,跟她做爱,哀求她让他穿上衣服。她只是看着他。
祥福把皮子套到身上,用绳系好。野人突然跪到祥福跟前,抱住他,伤心地哭起来。祥福抚摩着她的头发,默默地安慰她。
祥福忽然也流出了眼泪,禁不住抽泣起来。他明白了,她原来是一直知道他要逃跑,知道他穿上了衣服就可以逃跑了。她允许了他穿上衣服,就是她已经感觉到她将会终于失去他。可是,祥福又不能不逃跑。
“我是要穿衣服的人,你是不穿衣服的野人。”祥福说。
祥福收拾地上的皮子和干草。雄人熊又悲伤地离开了。雌人熊和小人熊去了树洞,开始了一年一度的冬眠。山洞里更安静、更空了。
祥福把两张漂亮的狐皮挂在木架子上,然后重新铺整地上的皮子和干草。祥福把方布、肚兜、荷包往一边丢去,忽然想起什么,连忙拿起那块小红肚兜,跑到洞口光亮处,看上面绣着的字。
字只有四个,是用黄色的丝线绣出来的,针脚挺大,看得出是临时绣上去的,不是肚兜上本来就有的装饰。祥福把它们读出来:“孩子无罪。”
为什么“孩子无罪”?孩子本来就是无罪的。难道孩子被当作了有罪?是谁、是什么人要指责孩子有罪?是谁、是什么人要给孩子加罪?
为什么要绣“孩子无罪”?难道绣字的人是有罪的?绣字的人有罪,所以说孩子无罪。是有罪的人为孩子申辩无罪。那么是向谁申辩?是要告诉谁“孩子无罪”?既然申辩的人说了孩子无罪,说明是能分辨最基本是非的,而加罪的人却不能分辨最基本的是非,加罪的人不能分辨最基本的是非,绣字的人会有罪吗?
绣字的人跟孩子是什么关系?是孩子的妈妈,爸爸?或者是爷爷,奶奶?或者是邻居、亲戚?反正,总应该是大人。他们为什么要匆忙地绣这四个字?是遇到了灾难?如果是天灾,需要说“孩子无罪”吗?一定是遇到了什么人灾。只有人灾,才会说这个人有罪、那个人无罪。一切的人灾,都是跟有罪、无罪关联着的。
孩子是谁?这么小的肚兜,明显是婴孩的。孩子还是婴孩呢,应该是还在吃奶。肚兜已经很旧了,有了不少年份,它是怎么会在人熊的树洞里的?小方布、肚兜、荷包、丝绳,都是丝的,都是最艳的红色,应该是在一个炎热的天气里给孩子穿上、挂上、包上的,是孩子的一套用品。孩子是谁?
野人站在明镜般的潭边,张开双臂,挺着她那丰硕的乳房,飘扬着长长的黑发,仰着脸,微笑着迎着飞雪。
难道是她?她就是无罪的孩子?她是吃人熊的奶长大的?她是熊人?她是人,她是女人,是个漂亮的女人。她从来无罪,永远无罪。
祥福激动地跑到她身边,抱住她。她在祥福的怀里,“咯咯”笑着。
祥福对她说:“女人,我的女人,我要知道你的故事,你悲惨的故事。”
她对祥福说:“爱。”
祥福答应:“爱。”
她抬起一条腿,后仰着。祥福连忙进到她里面。
她沾满了白色雪花的乌黑的长发,挂到了纯洁的水里,浣动着,把静静的水面漾起一阵阵晶亮的涟漪。
一辆轮子上环绕着防滑铁链的棚车从山体后出现了。
祥福迎上去,一只手举着两张华贵的狐皮,向驾驶室里的人晃动着它们。
车子在祥福面前刹住,驾驶员摇下玻璃,看着祥福。
祥福把狐皮往车窗里塞去。
驾驶员收进狐皮,对祥福向后面挥挥手。
祥福踩着积雪,连忙跑到车后面,爬进了车棚。
车子重新前进。祥福蹲在车尾棚子里,了望茫茫的雪原。被厚雪覆盖的山岭,在朝阳的映照下,与天一色,布遍了光辉,不着一点杂色的污染。
车子拐了一个弯,一座壮伟的山崖,一轮鲜红的太阳,跳进了祥福的视线。
突然,祥福看到那山崖上,背着伟大的太阳,一个赤身的、飘扬着黑发的人影站在那里,她眺望着祥福,把孩子高高举起来,孩子向着祥福摆动着两手和双腿。
祥福跪着,扶着车厢的拦板,伸出一只手去,大叫:“我的女人,我的孩子。”
祥福痛哭着。但他不得不逃跑。他不属于这个自然的、纯洁的世界。
祥福听到山谷里回响起了女人呕血般的呼唤:“爱——”
祥福的故事让我的脸上流满了眼泪。我握着他颤抖的手,只是无言。
祥福忽然哈哈笑起来:“这是没有的故事。发生过了,就是没有了。说出来了,就是发生了。说完了,又是没有了。”他又悲伤起来,“人这个东西,就在有一个心。心这个东西一点点大,拳头大都没有。你有一个心,我有一个心,一个人一个心,只能装在自己的胸膛里。心不大,事情都在心里,罪在心里,爱在心里,恨在心里。是恶是善,是好是坏,是快乐是痛苦,人家看不到,你看不到我,我看不到你,只有自己最清楚。”
(完)
2004年夏
没有评论:
发表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