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宫在第八十九层
顾则徐
有一个想要实现现代化的愚蠢的国王。怎么实现现代化呢？他考虑了很多年很多年，实践、认识，认识、实践，再实践、再认识，终于决定从居住着手，先实现居住现代化，狠抓这个基本点，用居住现代化带动经济现代化。于是，他就来到上海，在八十八层高的金贸大厦上添加了第八十九层，把第八十九层修造成他的王宫。他每天住在八十九层高的王宫里，透过玻璃幕墙，觉得自己象一只大鹏了，鸟瞰庞大的城市，君临天下，那个得意劲啊，直飘直飘地。
有一个跟愚蠢的国王国际关系很好很好的女王。噢，别以为跟愚蠢的人关系很好很好的人也会是愚蠢的人，恰恰相反，跟最愚蠢的人关系最好的总是最聪明的人，因为，对最聪明的人来说，最愚蠢的人是最好玩的呀。对聪明的女王来说，愚蠢的国王是解除自己闺房孤寂、宫廷冷漠的调味品，不仅好玩，而且还挺可爱呢。女王住哪里呢？她住在赤道以南半球的一个中南海里。
聪明的女王听说愚蠢的国王住进了上海金贸大厦第八十九层，郁闷地在中南海里彷徨来彷徨去，对着荡漾的碧波和飘逸的垂柳直嘀咕：“那呆子，高贵的身体怎么可以每天用一个箱子吊上去吊下来呢？做国王愚蠢没关系，可既然是国王，就应该是高贵的呀。那象什么呢？不是把自己的身体当货物了吗？”她嘀咕的“箱子”，也就是电梯。她是从来不会乘电梯的，也绝不允许她的中南海里有这低俗的“箱子”。
聪明的女王决定去赤道以北半球访问愚蠢的国王。她先派了女王办公室主任去觐见国王，确定会见仪程。“我们高贵的女王不乘电梯”，女王办公室主任说。“可以，可以”，愚蠢的国王心不在焉地答应了。等女王办公室主任离开回去汇报，要进行具体安排了，愚蠢的国王才想起电梯问题实在是个难题。他想啊想啊，实在想不出好的办法。于是，就命令科学院设立重点课题进行研究，召开一次次专家讨论会，可那些专家早习惯了唯国王是从进行思想，在他们的眼睛里，国王一当是国王了，就是全国、全世界最聪明的人，既然他想不出什么主意，那么，整个国家自然也就不可以想出什么主意，必须保持高度一致，从思想上紧密团结在国王的周围。
有一个大臣被纪律检查委员会查出事情来了。原来，他在上海金贸大厦很不容易被人注意的库房里，悄悄用黄金装潢了一间卧室，里面放了只漂亮的小女人。愚蠢的国王听了纪律检查委员会的汇报后很生气，他想，“我怎么没有察觉呢？”他决定临时召开内阁现场办公会，带领内阁大臣们来到库房。
上海金贸大厦的内务总管诚惶诚恐地把国王和大臣们引到库房，在货物堆里七拐八拐，来到了一个隐蔽角落的那间卧室前。库房里的霉气让国王想到了厕所，国王又从厕所想起了那个大臣犯“错误”的一个蛛丝马迹。“你每次开会，中间都要说上厕所，原来你就是到这里小便呀？”他批评那个大臣。大臣只好哈着腰承认：“是，是。”愚蠢的国王又很困惑地问：“到这里小便，再怎么快，跑来跑去，掏出来就放，半小时总要有，你怎么每次都只有五分钟呢？”大臣只好说：“我练出来了，有功夫。”愚蠢的国王很严厉地说：“功夫再好，错误还是严重的，必须严肃处理，禁止报纸一个月不出现你名字。你自己考虑影响吧？”大臣哭丧着脸说：“每个大臣都小便的，我不过是开会时溜出来小便，就这么严肃？”愚蠢的国王板着脸，鼻子里发出了一声“哼”。周围所有的大臣，鼻子里也都发出了一声“哼”。
犯错误的大臣按了门铃，房门从里面打开了。愚蠢的国王眼睛一亮，——哇，好一只美女哦！哇，好一间黄金屋哦！哇，好一个黄金加美女哦！国王走进屋子，四处打量，忽然大笑起来：“好，好，金屋藏娇，金屋藏娇。好，好，好啊！”所有的大臣都跟着笑了起来。犯错误的大臣也跟着笑，感觉特别轻松，以为自己没事了。
国王一只手握住美女的一只手，另一只手和蔼地在她被握着的纤柔的手上拍着，很慈祥得问：“你叫什么名字？在这里工作辛苦吗？”美女激动死了，晕晕乎乎地叫着回答：“为人民服务。国王辛苦。”国王拍着的手变成了抚摸：“都是为人民服务，都是为人民服务啊。”美女热泪盈眶，兴奋得浑身发抖。国王搂住美女的肩膀：“来，来，来，合个影吧。”立即，有很多个镁光灯闪了起来。
愚蠢的国王叹息着说：“不容易啊，在这个地方工作是很辛苦的。”犯错误的大臣马上说：“是啊，是啊。我一直想给她评个全国劳模，太忙了，还没有来得及给评委会写条子。”国王生气地指着他鼻子：“她是工作，你是犯错误，她跟你是性质完全不同的两回事。评劳模是你说的吗？这件事，你没有发言权。”大臣苦笑着承认：“是，是，国王说了算。”美女从晕乎里醒了过来，连忙发嗲声明：“俺永远忠于国王，听国王的话，做国王指示的事。”国王教育大家说：“一只女孩子，不仅有一只美丽的身体，而且立场坚定，方向正确，比我们许多手握大权的官员先进多了。”所有的大臣连忙表态：“是，是。我们一定认真学习国王的最新指示精神，开展学术研究，组织先进事迹报告团，全国官员脱产学习，人人过关，宣传工作也要全面展开。”
忽然，愚蠢的国王想起了女王来访的头疼问题。他问：“这黄金屋子可不可以吊上去吊下来？”犯错误的大臣连忙说：“当然可以。国王想把它吊哪里就吊哪里？”国王问上海金贸大厦内务总管：“你是专家，可不可以吊八十九层上去？”内务总管不知道怎么回答，额头渗出了很多汗液：“可以。不，不可以。”愚蠢的国王介绍说：“女王要来访问，她不乘电梯。我考虑，这屋子装女人，女王也是女人。这是黄金屋，不是电梯嘛！”说完，他为自己的聪明大笑起来。所有的大臣跟着大笑：“妙，国王就是妙哇！”国王看着内务总管，内务总管结巴着说：“不……可以。电梯……是……电梯，屋子……是……屋子。”国王很不满意地“哦”了一声，所有的大臣也跟着责备地“哦”了一声。内务总管连忙解释：“不，我不是说不行，是说这个屋子不行。可以用黄金把一座电梯改造成一间卧室的样子。”国王得意地大笑：“这不就行了吗？”
高贵的女王终于来了。愚蠢的国王在上海金贸大厦前迎接女王，在鸣过礼炮，检阅了仪仗队后，引女王进大厦。女王站在红地毯上，抬头仰望高耸入云的大厦，这大厦在她眼睛里只是根笔直的柱子，既庸俗，又下流。她拒绝进入大厦。愚蠢的国王跟她解释，她上八十九楼乘的将不是电梯，而是间小巧精致的黄金屋。天哪，女王是那么聪明，怎么会认为那不是电梯，会上这么个小小伎俩的当？女王问：“屋子有多大？可以呆一百个人吗？”愚蠢的国王回答：“里面放了个可以折叠的床，可以呆两个人。”女王问：“我是来访问，总不能让我一个人呀？”愚蠢的国王说：“当然要有人陪同。有资格陪同女王的，只能是我。”女王愤怒地用她的王杖敲击地毯：“难道我访问另一个国家，会跟那个国家的一个男人，单独在一个有床的小房间谈话？你这丑陋的水泥柱子，我该叫我的空军来投炸弹炸掉它。”
愚蠢的国王这下知道槽了，急得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所有参加迎接典礼的大臣都低着头，恨不能抽身逃开。女王心里明白，很怜悯国王的愚蠢：
“我的朋友——国王，我们有高贵的血统，这种房子是暴发户的喜好，我们王族可以偶而一玩，但不可以把它当成宫殿。我们的宫殿永远是厚重平稳的，是紧贴着大地的，是与泥土、山林、河流、花草合为一体的。当我们站在房子里的时候，也是站在坚实的土地上；一当跨出门去，就是踏在了广袤的大地上。我们永远可以有飞到天空的理想，但双脚也永远只能立在这个地球上。
“我的朋友——国王呀，凡是把国家的管理注重在建筑的豪华伟大上的，当豪华伟大的建筑在大地上耸起的时候，也就离大地抛弃这个王朝不远了。有了金字塔，古埃及王朝就成了回忆。有了通天塔，巴比伦王国就成了神话。有了罗马大道，古罗马王国就湮灭在了蛮族的汪洋里。有了伟大的长城，一个陈胜揭竿而起就决定了秦朝大军的灭亡。印第安人的金字塔只能告诉后人，原始的印第安人也有过文明。所有这些，对后人来说是伟大；对当时人来说，小部分人意味着豪华、功勋，大部分人只意味着血泪、贫困和死亡。
“我的朋友——国王，你的国家这些年突然有钱了，全世界到处一掷千金，疯狂采购，享受奢华，但真的富裕了吗？不，你的国家其实依然是个穷国。一方面你们很有钱，一方面你们很穷，这就是你们的现代化。这个问题不值得你深思吗？一个非常有钱的穷国，哦，多么滑稽的事情！为什么会这样呢？因为，你的国家只是个由暴发户主宰的国家。包括你——国王，你这个把宫廷设到云上去的国王，不过也是个暴发户；严格地说，你不是国王，你只是个暴发户王。
“我的朋友——国王呀，这是我要告诉你的，也是我这次来访的全部目的。如果你不满意，认为我侮辱了你和你的国家，那我现在就启程回自己的国家。如果你因此而跟我战争，我就用枪炮教训你！一个由暴发户主宰的国家，不会是我的国家的对手。当战争启动，暴发户不会再留在你这个所谓的祖国，他们会选择跑到我的国家做一个规矩的平民，——暴发户没有祖国，包括你的儿女，他们早已经在我的国家领了绿卡，甚至有了我的国家的国籍，随时准备到我的国家避难呢。受难的，永远是你的广大的苦难的人民。而你，除了接受耻辱，还是耻辱。”
愚蠢的国王虽然愚蠢，却是质朴、诚恳，他的天真心早已令他为女王的直白，感动得眼泪涟涟：“哦，我的女王——我最坦率的朋友，我们怎么可能发生战争？我更应该感谢你的忠告，明白我可恶的虚荣。是啊，八十九层，在云的上面摇晃，确实不应该是我的宫殿。那只是个偶然做一次飞的梦想的地方。”
说到飞，女王微笑了起来。最理智的女人，也会有浪漫的欲望。她望着大厦的尖顶，说：“要是能飞上去该多有意思啊？”
愚蠢的人之所以愚蠢，是因为不知道自己愚蠢，总以为自己非常聪明。愚蠢的国王之所以愚蠢，是因为他总以为自己是这个国家最聪明的人，有很多很多别人想不到的点子。现在，愚蠢的国王又以为自己聪明了，他说：“好呀。我让你飞上去。”
当被浪漫的欲望勾引，最聪明的女人也会轻信，会成为最笨。聪明的女王竟然相信愚蠢的国王了：“你答应让我飞上去了，不许反悔。来，让我们勾手指。”
国王说：“我在你腰上系一根神奇的绳索，然后，你闭上眼睛，张开双臂象鸟一样振动，你就会慢慢飞起来了。”
勾了手指后，国王让大臣找来了一根很结实的丝编的彩绳，把彩绳系上女王的腰部，要她闭上眼睛先培养感觉。又让两个大臣到附近工地上找来了一根十多米长的毛竹，固定到大厦八十九层上的窗台，在毛竹的一端安装了一个起重葫芦，串上一根铁链，吊下一根钢丝，把挂勾勾住女王腰上的彩绳。然后，国王悄悄命令另一些大臣光了膀子拉动起重铁链，告诉女王可以飞了。
可笑的女王摆动双臂，一群光膀子大臣拉着铁莲，高空的毛竹富有弹性地弯动，一根很细很细的钢丝把女王慢慢向高空提起。幸福的女王从风、温度和地面声音的变化中，感觉到自己在向高空上升，浪漫极了。
太浪漫了。女王一边上升，一边在高空的风中飘荡。她要亲眼感受这一切，看看自己在飞的时候周围的一切。她终于不愿再受闭着眼睛的约定，把眼睛睁了开来。
女王睁开眼睛后的第一句话是什么？她叫道：“快来救我，我的空军一号！”
当女王终于摆脱毛竹和钢丝，站到上海金贸大厦八十九层窗台上的时候，她的第一句话是什么？她命令：“空军元帅、海军元帅、陆军元帅，我要立刻消灭世界上最愚蠢的国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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