豫园有破石
顾则徐
很多年没去豫园了。前星期小慧想看一下豫园,便陪了她去。一进门,面前便突兀一块长方体、死沉沉黄石,全然破坏了粉墙青瓦、飞檐雕棂的风格。这种今人在古建筑园林艺术体系中不知羞耻添加的醒目巨石,我称为“破石”。所谓破石,首是石破,比如这块黄石,系完全采凿而出,类长方体,六面皆是凿面,在四、五立方摸样,如沉沉难移的一件死尸;次是破景,与周围风格全然两样,突兀如一把破坏帷布的刀子;再是破耻,立石者必是自以为是、不明羞耻之人。
小慧喜拍照,这破石是入园后遇到的第一个物件,自然便举起了相机。而我见到这物件,却是血压上升,怒从心起,对她几近呵斥:“拍什么照?一块破石。”她嗫嚅着说:“是领导人呀。”我便去看破石正面文字,原来刻四个大字:“海上名园。”下面落款是江扬州,立于1990年代初。小慧是见了江扬州的名字,便拍照。我只能叹气,跟她说:“豫园跟他有什么关系?我们是看豫园,不是看领导。”
上海曾有万国博览馆之称,建筑现在多有保留,但建筑及其周边环境保留而有完整风格的,其实难以屈数。外滩是一异类,并不是保留之功,而是因为十多栋大厦连缀而为一体,自成规模,虽然环境破坏严重,但终究还有自己模样。曾经的远东第一大厦“国际饭店”,因为不在外滩,孤零不成气候,现在夹在新楼群中如一个形单影只的卑琐老人。
从艺术言民国间中国自己造的建筑,“大世界”等商业功能为主要,终究不上品位,唯有金陵东路南国风格的骑马楼一条街,因其具备长街规模,倒是难得特色。足以称为了不起的,是江湾五角场的市政府大楼及其建筑群,今天可以窥见一斑的是市政府大楼,由于做了上海体育学院办公楼,前后左右尚属空阔,所以尚可以见出这大楼的伟岸风格,但作为建筑群的伟大,则已经面目不存,长海路另一面的大楼只能隐约在长海医院、同济中学的楼群中。园林翘楚当是黄金荣的桂林公园,但今日扩大了的桂林公园,反是被破坏了整体风格,大面积的草皮、粗陋的树林不伦不类,全不懂江南园林的基本美学原则,连路边的几块石头都不知道怎么排放。
清以前的园林,从体系的规模性和完整性说,上海的经典是豫园和嘉定秋霞圃。豫园奢华,偏于俗气,秋霞圃精致幽雅,比之豫园更是艺术的精品,但一般人多不知秋霞圃而知豫园,因此,豫园对于上海,于古建筑园林艺术的广告性上讲,是上海的绝对代表。豫园的地理,是它被广泛了解、参观的根本优势,但这优势也是它的艺术灾难。豫园的基本是明建筑,珍宝是玉玲珑,出色是大假山。大假山顶有望江亭,伫足亭内,原初可望申江,俯瞰整个上海城,但今天的豫园被周边高大的仿古商业建筑群困围,在假古董发出的嘈杂声里困顿不堪,大假山已经没有一丝“大”的痕迹,有如墙脚的一堆乱石。
但眼睛不向外看,耳朵也塞住不听外面的声音,只从自身说,豫园至少也要保持自己,这是它可以长存的根本。豫园历经劫难,今日的豫园是靠古建筑园林大师陈从周 先生文革后茹苦主持得以修复的,从今能不再有劫难吗?面对江扬州的破石,我添了许多忧心,以为豫园之再遭劫难,这命运是难逃的。凡官僚到艺术中一趟混水,艺术之厄运便只是早晚了。
因破石为豫园忧,此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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