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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年10月13日星期三

野人情史(一)

野人情史(一)

顾则徐


我离开市区住到了南汇一个镇上,住的是栋新式两上两下楼房。楼房的西边,是两间旧式的低矮的平房。平房里,住着祥福。
祥福六十来岁,是个瘸子,一条腿萎缩掉了不能站住,要靠拐杖走路。但祥福的身体特别结实,很厚的胸脯,两条粗壮的手臂,一双十分厚实的手,手指又短又粗,象是有可以把木头捏出水来的手劲。
祥福没有老婆,是个孤老头。他说,已经这把年纪,不讨老太婆了,房子也不翻造了。他是准备一个人在平房里,慢慢地捱到老死。
祥福是支内工人,残废后便从四川回了上海。那时文革尚未结束,他还年轻,才三十岁出头。单位按长病假给他工资,他不满意,就回四川去看门,不知什么原因,领导偏不愿意他呆在单位,答应了他平常的工资,让他回上海。政策有了提前退休,祥福不愿意退休工资减少,又回单位上班,领导便同意让他正常退休,只要他不呆在单位。说起自己不上班能按照上班拿工资、加工资,祥福特别感谢公家,总是说“公家好,公家就是好。太好了,工厂、公司早晚都要关门。门关光了,我也老死了,不关我屁事。要是资本家,肯定是不行的”。
平房是祥福父亲分给他的遗产。按祥福的收入,一个人俭省地开销,积累一些年,应该是能够翻造一间楼房的,但他偏要媳妇进了门才做这件事。媳妇一直没进门,他也就一直没有翻造房子。现在年纪大了,已经断了娶媳妇的念头,自然也就不会翻造了。

听人说,祥福年轻时候在县建筑公司当泥水匠,是个班组长,工资挺高,盯他的女孩子有一大串。可是不及定终身,他就被选拔了调去四川,作为技工骨干支援内地三线建设,离开了上海,这样就没有女孩子盯他了。后来他回来,成了瘸子,最重要的是风传他当过野人,就更没有人愿意嫁给他。
有两个老太婆跟我说,有一年祥福去买肉,跟斩肉的吵起来。斩肉的说:“你有本事当场把这块肉吃下去,我今天摊头上的肉全送给你”。两斤来大一块生肉,祥福用刀剁成几小块,拿起来,一会儿就嚼到肚子里去了。对着周围惊讶得张嘴结舌的人群,祥福得意地翘着大拇指说:“我在山里的时候,什么生肉没吃过?这猪肉家养的,最嫩了,嚼起来一点力气不用。”这件事印证了风传,从此,人们更相信祥福是当过野人了。
那两个老太婆悄悄告诉我,有人介绍了隔壁乡里一个寡妇给祥福,两个人很快就热乎起来。他们才认识几天的一个晚上,天还没有全黑,人们站在门口聊天,突然,那寡妇拎着裤子从祥福的平房里逃出来。祥福在里面喊着那寡妇的名字,叫她别跑。寡妇一边系裤子一边跑,对人们说:“不得了,是个畜生,哪有这么厉害的?不是人,要被他操死的。”那寡妇是个有名厉害的角色,她男人就是被她天天要呀要地要死的,她都受不了,要拎着裤子逃出来,谁还敢嫁给祥福?

祥福比较沉默寡言,喜欢呆站门口望天上的云。但人们说他一讲起话来,就是一套一套的,好好的道理也被讲成了歪理,脾气又古怪,喜欢板下脸来吵架,无休无止缠住人家,所以,大家就很少跟他说话,不愿跟他搭讪。
但我觉得祥福是个谜,一定有谜一样的故事,所以就设法接近他,跟他套近乎。

有一次我一个人喝酒,看他在门口杀鱼还没有做饭,就带着试试看的想法叫他不要做了,一起来喝。祥福不肯,我就拖他说两个人一起喝热闹、有劲。
他一定要我答应把扁鱼烧了放着一起吃才喝酒。我自然答应他。
酒喝到有几分时,祥福便打开了话匣,说道:“其实人活着跟猪活着是一样的。猪不过是呆在猪圈里,人是呆在装修过的房间里,是睡在床上。猪饿了吃,吃了饿,人还不是一样?一天三顿,饿了要吃,吃了也还是要饿。猪饿了要叫,它是不开心,我们人只不过听不懂它讲的话,要是听得懂,它的意思肯定是说:‘再不给我吃,我就要造反有理了。造反有理,造反有理。’它是在喊口号。”
祥福举起拳头,很滑稽、很有节奏地挥着。我忍不住要笑,低下头,强憋住自己。
他继续说着:“我们人没了吃也是一样,也是‘造反有理,造反有理’,要跑到马路上喊口号、游行。菜场卖肉的把杀好的猪摊在那里,肋条多少钱一斤,腿肉多少钱一斤,蹄胖多少钱一斤,猪肝多少钱一斤。我们人其实也一样,只不过卖肉的叫医生,不叫斩肉的。在医院换一只心多少钱,换一只腰子多少钱,那些心啊、腰子啊都是哪里来的?还不是医生象杀猪一样从其他人身上割下来的?人和猪的区别,是人直接杀了猪吃它肉,猪是兜了几个弯子吃人。人死了怎么办?过去是买个棺材放到地里烂,现在是送到火葬场烧成骨灰。烂了也好,骨灰也好,最后总是要散到泥里、水里、空气里,被植物吃掉,然后这些植物变成猪食,被猪吃掉。所以,人吃猪,猪吃人,猪吃猪,人吃人,都是一回事;卖猪肉跟卖人肉,其实是一样的。”
我连连点头说“真是的,真是的”,心里在想:当初他跟斩肉的吵起来,大概就是因为斩肉的被他的这一番谬论激怒了。斩肉的叫他生吃猪肉,一定是想要证明他是人,不是猪,要他承认人和猪是不一样的;可他竟然吃了,斩肉的什么都没有证明到。看来,这谬论祥福是说了几十年了。

祥福用手摸了摸脸,问我:“脸红了吧?”
我回答:“不红,是血色好。”
他说:“我这人不敢喝酒,喝了就脸红,吃相难看。”
我恭维道:“你酒量比我好。”
他说:“酒量倒是不差,就是脸红。”
他用手对着门口方向一指:“那些人,说我酒糊涂,喝了点夜壶水就乱讲话。我现在已经差多了,象你这样年轻的时候,我在四川,跟那些四川人喝酒,六十度烧酒半斤一口,我可以连干三口,再慢慢喝半斤,随便喝喝就是两斤。在上海喝来喝去不超过半斤,顶多八两,象我这酒量,怎么会乱讲话?”
我马上又去拿了瓶酒放到桌子上:“现在白酒都是低度的,高的也不过四十来度,当水喝,当水喝。”
他把酒瓶拿了弯腰放到身后墙角:“今天不多喝。跟你第一次,下次到我矮房子里去喝。”
我去墙角把酒再拿了起来,直接开了瓶给他斟满:“下次一定到你那里喝。”
“好,今天就喝你的,下次喝我的。” 祥福又用手对着门口方向划了个大大的弧:“那些人怎么听得懂我的话?他们以为自己是人,以为自己跟猪是不一样的,其实他们就是猪,跟猪一样活着。赚了钱造房子、装修,每天擦来弄去,做什么?还不是跟猪一样,是整理自己的猪圈。猪用鼻头不停地拱来拱去,也是跟人一样,是整理那只睡觉的窟。人总以为自己是人,跟畜生不一样,其实畜生也有感情,也会讲话,只不过我们人听不懂。那么人讲的话畜生就听得懂了?也听不懂。大家听不懂大家话,一回事。”
我点着头:“是了,是了,人怎么听得懂畜生的话?”心里想:“你的话还真是很不好听懂的。”
祥福得意地笑了起来:“有一条人肯定不如畜生:畜牲比人直爽,要吃就吃,要搞就搞,不会来假的一套,饿了,想了,就叫,就跳。人呢,饿了偏讲不饿,吃喜酒饿了肚皮回家,明明是自己装模做样不吃,背后却骂主人酒席菜不够。特别是两只女人,想么想得来,下面湿嗒嗒的,恨不得有男人去强奸她们,表面偏偏一本正经,躲来躲去发嗲。”
我听他无轨电车开得实在不是方向了,只好打断他:“人肯定虚伪。”
“虚伪没关系啊,承认虚伪就是了。问题是人不承认自己虚伪,花言巧语,一套一套。”
“承认了虚伪,就不叫虚伪了。”
祥福一怔,看着我:“也是。人还不可以承认自己虚伪,承认了就不是人了。”
我把剩余的酒跟他彼此分了:“人就是虚伪的。我是虚伪的,你也是虚伪的。”
祥福嘿嘿笑了起来:“你这小青年,很有意思。”
我用杯子碰了碰他杯子:“你对动物一定很熟悉。”
祥福猛喝一口,沉默一会,叹了口气:“不讲了。”
我想,要解开祥福的谜也不能操之过急,今天已经开了个不错的头,就说:“喝酒。”
“喝。”他跟我举起杯子。

过了两天,我在街上买了十元钱猪头肉,准备喝酒,看祥福的门开着,就走过去:“老头子,饭吃了没有?”
祥福从里面出来:“在烧。”
“吃什么呢?”我跨进门槛。
“一个人,简单,炒了个莴笋,烧个小排汤。”他说。
我抬头四顾了一下。地上铺着的是青砖。
他解嘲着说:“不弄了,不铺水泥了,就这样。”
我说:“砖头好啊。这老房子好,冬暖夏凉。现在的楼房中看不中用,不灵。”
我请他喝酒。他说不了。我说没什么菜,买了两斤猪头肉,一个人吃不了。我不管他客气,回去拿了猪头肉和两瓶白酒到他房子里。
他只好用抹布擦了八仙桌,拿上碗、筷:“又吃你的了。今天应该吃我的。”
我说:“莴笋、小排汤不是你的吗?这猪头肉又不值钱的。”
“猪头肉好啊,偶尔吃吃,很香的。”他说着,去厨房热小排汤了。

两个人喝了一瓶后,祥福咳着嗽清了清嗓子,又开始发话了:“你看这猪头肉,我们在吃,吃了可以吸收它的脂肪、蛋白质、纤维什么的营养。为什么我们人可以吸收?人和猪本来就是一样的嘛,是完全相通的。人和猪不相通,吃了有什么用?不相通的东西人都可以吃,我们中国就没有粮食问题了,农民就不要种地、养猪了,中国人都去吃铁啊、塑料啊、汽油啊、石头啊就可以了,是不是?所以嘛,人跟猪是一样的,一样才可以吃,才可以把猪肉当粮食。”
我实在不想听他发挥关于猪的谬论,便问:“你的腿不会是小儿麻痹症吧?”
“不是。我本来是好腿,那时在山里摔的。”他说。
我故作好奇地问:“摔也就是骨折,再差的医院也看得好,怎么会这样?”
他说:“哪来什么医院?我在山洞里足足呆了一年半。”
“山洞?”这下我真地好奇了。
“是啊,山洞。”祥福轻声说,忽然有些发呆的样子,沉默起来。
我说:“老头子真作孽,年纪大了,也没有一个小辈,今后怎么办?”
祥福眼睛渐渐有了些湿润。他举起酒碗:“来,不管它,喝酒。”他大大喝了口,把酒碗重重搁在桌子上。
祥福再不说话。我陪着他默默喝着酒。
很快,酒就喝光了。祥福拄着拐杖站起来,身体摇晃着,突然,“哇”地一声,一口难闻的、令人恶心的胃中物吐了出来。我连忙扶住他。
他接连呕吐着。我腾出一只手给他敲着后背。他努力支撑着身体,突然一阵发软,全部的重量压到了我肩膀上。
我把他扶到卧室,帮他解掉了沾着呕吐物的外套,让他躺到床上,然后倒了热水给他擦脸,扶他漱了口。
他躺在床上,用手摸着自己胸口,呻吟着:“哦,难受啊。”
渐渐他不呻吟了,闭着眼睛,头歪向床的里侧,象是睡了过去。
我轻声转过身,准备离开。
他突然拉住我手臂,牢牢地象要把我骨头捏碎:“我有小辈,有儿子。”他的眼泪泉水般地涌了出来。

那是19705月的事,祥福二十九岁那年。祥福是建筑队瓦工班班长。那时在湖北神农架有一个工程,上级从四川调了一批钢材过来,钢材从铁路到了十堰,队长叫祥福带了两个工人去十堰把钢材押运回工地。钢材一共六十吨,六辆解放牌四吨卡车,每车超载装十吨,组成了一个车队。
天刚亮,吃过早饭后车队出发,离开十堰火车站往南开去。
祥福坐在第一辆卡车上。司机是去年刚从部队复员的青年,留了两撇八字须,敞着打了许多补丁的旧军衣,露出件满是洞眼的背心,一付什么都不在乎的样子。
估计要第二天夜里才能到,祥福跟司机打招呼:“辛苦了。”
司机一仰头:“嗨,这点算什么?我在新疆当兵开车那回,这点路等于到大街上遛一圈,车轮随便一动,就是三天三夜。”
“不睡觉?”祥福问。
“不睡觉。睡觉,不睡怎么行?边开边睡。”
“开着车怎么睡?”祥福很惊讶地问。
“嗨,闭着眼睛往前开就是。都是戈壁滩、草原、沙漠,什么都撞不到。就是方向千万不能弄错。”
“新疆真大。”
“没去过新疆,不知道什么叫地方大。”
“这里也大,太大了。”
“这里是山,都是山,跟新疆不一样的。新疆眼睛望出去,什么都没阻挡,真正是一望无际。车开了老半天,好象还在原地,一动没动。”司机显然很得意自己在新疆的经历,“哎,你吃过葡萄吗?”
“吃过。我吃过巨峰葡萄,一粒粒又大又圆,很甜的。”
“巨峰葡萄?”司机显然没听说过这名称,但仍然采取了很武断的否定态度,“不是新疆产的吧?那叫什么葡萄?新疆的葡萄才叫葡萄。五分钱可以装一脸盆,真多啊。有一种紫葡萄,象黄豆一样大,乌黑的,别看小,那个甜才叫真甜。还有哈密瓜、伽狮瓜、香梨,没听说过吧?那个香梨,才鸡蛋大,核都没有,一泡水,到嘴里就化,甜得不得了。”

在那个时代,六辆卡车组成的车队,在山里人看来,是很壮观的景象,所以,车往前开,公路边,田埂上,小村外,山冈上,总是立着人向车队注目着,还有雀跃着的孩子向车队欢叫。渐渐地,祥福已经看不到惊奇的人影,车队是已经进入到山岭的深处了。
天开始暗了。车队以象人走路一样的速度,在坡度很陡的盘山公路上爬着,终于爬到了一座山的最高处。祥福提出休息一会。司机把车靠到边上停下。
祥福和他跳下卡车。其它车也接着停下,人都下了车,提着水壶、干粮,向祥福他们聚了过来。大家一起喝水、吃干粮,然后抽烟、解手。
祥福立在公路边峭壁上,伸头往山谷里看,根本看不到底。他从裤裆里掏出东西,一放松,一根细长的水柱划了个弧,挂了下去。祥福竖起耳朵听声音,根本没有一丝一毫的反应。没水了,祥福把东西抖了抖,塞进裤裆,扣好扣子,用脚踢了两块石子下去,也没有声音。觉得不满意,就捡了块大点的石头往下丢,侧过耳朵,仍然没有听到声音。“好深啊。”祥福叹道。
放眼望去,暮色中群峦叠嶂,林木葱郁,烟云弥漫,渺无人迹,在黯淡的天色下,似乎蕴藏了无数怪异神秘的事物。
大家都上了车。祥福的司机发动车子,启动了没几步路,便停下来,跳了下去。其它卡车都等在后面。
司机打开车盖看了看,然后向后面卡车挥手,示意他们先走。
祥福伸出头去:“有问题吗?”
司机说:“水箱有点小毛病。没问题。让他们先走。”
祥福想,既然他说没问题,那就没什么关系。他也向后面挥起了手臂。后面卡车一辆辆超了过去,往山下开了去。
天黑了。祥福用手电筒给司机打着照明,司机在水箱上敲了一会,削了根木塞,用榔头把木塞敲进水箱上一个小洞里,然后给水箱加了水,盖上车盖:“好啦。”
“好啦?”祥福有点不放心。
“好啦。我们跑长途的,车有什么毛病都要自己会抢修,否则,就别吃这口饭了。”司机骄傲地说。

卡车开着大灯,缓缓地向山下移动着。
“上山容易下山难。下山要很当心。刹车绝对不能有毛病,一失灵,就完了。山路有的弯头,几乎是九十度,没看清楚,很危险。”司机说着。
祥福望着漆黑的夜色,忽然想到要是出了事,车子滚进山谷,即使不摔死,在这荒无人烟的地方,也一定会被狼吃掉。他不由打了个寒噤,浑身一颤。
大概司机感觉到了祥福的恐惧,笑了起来,神秘兮兮地问:“你听说过我们神农架野人的传说吗?”
祥福说:“我刚来这里,没听说过。这里有野人吗?”
司机说:“有很多人看到过野人,还找到了脚印、野人的毛,就是没逮着。”
祥福来了兴趣:“真的?”
司机说:“当然真的,我一个亲戚是山里医生,去年采草药时就遇见过。”
“野人什么样子?”
“都说野人长着金黄色的毛,很高,力气特别大,很可怕。不过也怪,我亲戚说他看到的野人长着很长的头发,头发是黑的,皮肤白白的,有两个大大的奶子,是个美女。人家说不可能是这样的,反复问他,他就说弄不清了,大概是金黄色的,是小野人,自己眼睛花,被吓住了没看清。反正,是有野人的。”
“会不会是猩猩、人熊什么的。”
“不会。猩猩非洲才有。这里一直只有黑熊,没见过人熊。”
“哦。”祥福将信将疑:“野人吃不吃人?”
司机用无可置疑的语调说:“当然吃人。野人怎么会不吃人呢?不吃人就不叫野人了。”
“有人被吃了吗?”祥福问。
司机想了想:“这倒没听说。嗨,人被吃了,肯定连骨头都被吃了,怎么会有人知道?我看,那些失踪的人,八成是被野人吃了。”
祥福觉得这说得一点证据没有,想他也不了解什么情况,便不再问,但心里有些紧张,眼睛盯着车灯照去的黑暗处望着。
卡车沿着狭窄的山道慢慢地下坡。右面是筑路时人工开凿的峭壁,左边黑不见底,肯定是悬崖。石子路面很不平整,沉重的车厢不时发出几乎要散架了的震响。发动机轰鸣的声音喧响在驾驶室里。但这些声音反更衬出了夜的宁静。

突然,祥福似乎听到了有很奇怪的声音从天空传来,一种是很低沉、浑厚的“呜——”声,一种是很尖利、清脆的“呜——”声,两种声音交叉呼应着,此起彼伏,在这蛮荒之地的深夜,显得格外怖心。
“你听到了吗?”祥福问司机。
“什么?”
“声音。”
司机注意地听着,有点紧张地说:“近了。”
那尖利的“呜——”声,象是从天空降到了崖顶。祥福问:“是不是狼叫?”
司机说:“不是。不是野兽叫。”
当然,也不是人叫。祥福疑问:“是不是……?”
“野人?”司机放松了刹车,加快了下坡的速度。
祥福紧张地坐正了身体,催促着:“快点,快点。”
司机说:“四十码,不敢快了。”
一会儿,祥福说:“好象声音没有了。”
司机听了一下:“是没有了。大概跑了。”
两个人舒了口气,轻松起来。突然,他们听到驾驶室顶发出一声巨响,象是有个很重的东西落在了上面。他们抬头看看,没什么异样,放了心。
这时,他们头顶响起了一阵猛烈的敲打声。
司机一惊,方向盘打歪了,连忙扳过来,卡车倾斜着前进,几乎翻出公路。祥福本能地惊叫了一声,抬起头,见车顶铁皮随着敲打强烈地震动着。
司机不敢停车,按住了喇叭不松手。车顶安静了下来。两个人互相惊惧地看了一眼。司机按住喇叭的手松开。
喇叭一停,车顶上又敲打起来。司机马上又按喇叭。车顶便又安静。
祥福从车座后抓了把扳手握在手上,抬头望着车顶,心剧烈地跳着,身上冒出了冷汗。
司机松开喇叭。这次车顶没有反应。他试着短促地按了几下,还是没有反应。两个人长长地吁了口气。祥福握着扳手的手垂了下去。
突然,车顶上响起了一串银铃般的“咯咯”笑声,笑声往天空飞去,落到了车后面,隐入了夜色里。
司机举起手要按喇叭,可笑声已经离去,又是那么好听,他终于没有按下去。但这笑声虽然好听,却毕竟妖媚得格外恐怖,象是阴冷的箭射入了胸膛。司机停在半空里的手颤抖着,他拿起一块抹布,也不管上面尽是油污,只顾擦脸上冒出的汗。
两个人都不说话,喘着粗气,紧盯着盘山公路的前方。这时,他们脑子里唯一的念头,就是快点往前开。
祥福突然看到车灯照见了前方一个裸着身体的白色人形影子。影子站在盘山公路当中,迎着卡车,象是一个白色的幽灵迎着灯光。
祥福用颤抖的手指着影子,结巴着说:“野……野……野……”
不等祥福说出“人”字,司机早已吓丢了魂灵,手脚都乱了套。装满钢材的卡车斜冲了出去,前轮落进了峭壁,然后,沉重的车身向峭壁下翻转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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