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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年10月4日星期一

平静被打破的小镇

平静被打破的小镇

顾则徐


一年前,我想找一个宁静的地方写东西。是在军队养成的习惯,我铺开一张上海市地图,进行分析后选择了南汇区的一个边远小镇。经过落实后,想着自己应该恢复一点自己的吃苦精神,就把电脑等物放在自行车上,一口气骑了近百公里,做了这小镇的一员。

对我这从喧闹的市区来的人来说,小镇是足够宁静的,是个平静、安详的地方。虽然每天早晨和傍晚,老街拥挤着许多摊贩和买菜买物的人群,但一切都很自然,是从来就这样的,绝不吵闹、混乱。人们在街上相遇,即使叫不出彼此的名字,也互相熟悉着脸面,平和地微笑、点头,讲话也不高声,都是一连串的客气。我每天晚上都去买菜,卖菜的听出我是市区人,很快就熟悉了我,不管老头、老太,都叫着我“弟弟”、“爷叔”,我也叫着他们“阿婆”、“阿姨”、“爷叔”、“老伯伯”。

因为喜欢研究规划,在一天觉得用脑过度了时,就骑着自行车把整个镇政区跑了一遍。这镇方圆大概三十多平方公里,常住人口不会超过二万,暂住人口总有四、五千。镇中心区在浦东运河以东,老镇夹在浦东运河和川南奉公路之间,就是我所住和每天进出的地方,也是大多数当地人活动的地方。川南奉公路以西是新开发的区域,北一片造了近十栋多层商品房,深藏着一个框架结构、大跨度的菜市场,足有三千平米,但基本没有生意,十分冷清;南一片是一个工业小区,一条宽阔的水泥路往东伸去,路两边是一栋栋空关着的三层楼厂房,外表很好看,其实因为不是标准厂房,所以毫无用处,既不可放置0.5吨以上的设备,又不适宜办公;路的尽头竟然突兀出一个商品房住宅区,足有二十多栋多层建筑,基本空关着。这实在是个错误的规划,因为川南奉公路以东到东海边的土地,基本是由国务院控制的,属于市土地控股公司的规划保留地,镇的开发往东发展一定是死路。我估计该镇当初不愿意向西开发,是因为要过浦东运河,要有一点拆迁和要造几座桥,是要省点钱,所以就搞了个死规划。最错误的,是竟然没有一栋标准厂房,最好的“厂房”是那空荡荡的菜场了。只好空叹几声,自顾写我的文章。不在位,无法谋其政。

入夏不久,果农收的梨上市了。街上又多了许多卖梨的摊子。我也买了些新鲜的梨吃,一切如常,和所有人一样,平静地生活着。

突然有一天去买菜,整个街道空空的,人们立在路边议论着什么,脸上充满着愤懑,好象发生了什么大事,一切都变了。我去问人怎么了。从零碎的介绍中知道,现在新的区领导是市区派来的,对街上的摊贩很不满意,认为不符合上海市的形象,要严肃整顿,于是,今天区里的人和镇里的“黑猫”就来整顿了。我问买菜怎么办,说要到西边那个新菜场去买了。我说,那卖菜的到那里去卖就是了。他们说,东西本来就卖得便宜,地头一点点东西,一天卖个五块、八块的,去那里要交摊位费,吃不消的,再说路又远,太不方便。我说,那就都进这里的老菜场。他们说,老菜场太小,放三、四十个摊位,缩在电影院后面,而且跟新菜场一样,晚上五点就要关门,好象买卖也要象机关一样作息的,都是见鬼了。

从这天开始,小镇不再平静。一场没有火药味的冲击与反冲击、压迫与反压迫的斗争就在政府部门和老百姓之间发生了,就在这小镇的每一天发生了。

有一次的事激起了我的愤怒。街上有一个北方口音的小贩,他有着高大强壮的体魄,但有着瘸腿的毛病,是个近五十岁的中年男人。他一直在路边卖最廉价的烧酒和黄酒,从来不叫唤,但买酒的都认他。我给他计算过,他生意虽过得去,其实利润很低,一天赚三十来块钱,进门面是绝对要亏本的。那一天我看到一群市容管理人员扭住他,要把他往车里塞。他两只手捏着车架边框,那些人就是弄不动他,于是就踢他身体,用拳头打他。他一连声叫着,我不能打你们的,我不能打你们的。围观的人们都很气愤,对那些戴大盖帽的说,你们不能打他,他一动手,一不小心碰伤你们,算谁的,真要打,你们再加几个也不是他对手。我问怎么回事?几个人说,他年轻时是部队的,腿就是在部队受的伤,是个英雄,那时英雄受人尊敬,这里一个姑娘就嫁给了他,他在这里卖点酒过日子,已经二十来年了。一听说是老兵,我这军队出身的人不禁心中一动,看着这情景热血涌了上来,就上去拉住一个看上去是当头的人,对他说,你们是没有权力抓人的,你们要抓人应该向派出所提出建议。他一听我是市区人口音,还有官腔,问我是干什么的。我说,我是搞法律的,正好路过看到你们抓人,这是严重违法的,是要出事的,你们不住手我马上打电话给你们副区长某某。他显然被我镇住了,就叫住手,一边看着我,一边说着“算了,算了”,暗示大家快点离开。

还有一次的事更令我难以忘怀,每当想起就感概万千。那是个七十多岁和蔼的老太,她一般都是早晚在地上放两马甲袋的菜卖,不算成本,总共就十来块钱的东西。她卖的菜特别新鲜,弄得特别干净,所以我经常是买她的,她总是客气地叫我“弟弟”,我也叫她“阿婆”。柿子熟了,她白天也开始在路边卖起了柿子。那天下午,一辆市容监察的车子突然开过来停在她面前,车上跳下来的人叫道“你们都是蜡烛”,一个人上去抢过老太的杆称在腿上折断,另两个人抢过柿子往车上拿,来不及拿的就踢翻在地,踏得满地都是红色。老太死命拉住折断杆称的监察人员的衣服,不屈不饶,全没了平时的和蔼,一定要他们赔偿。因为她年纪大,监察人员也不敢碰她,就骂她“年纪一大把还拉着男人”。老太激动地从身上拿出一个本子,挥着向围观的人们说,我二十来岁男人就死了,是烈士,打土匪、打特务死的,我接过男人的枪当民兵,在海边站岗、巡逻多少年,现在老了,命还有一条,不赔就死到镇长办公室,我谁都不怕。我问边上几个老人,他们说这是真的,她年青时很先进的,很能干,为男人守寡了一生,现在生活很苦。有人打了110电话,派出所警车来了。从警车上下来的两个警察一看是这老太,马上皱起了眉头,很不满意地对市容监察人员说,你们也不看对象,她是老烈属,不好弄的,快赔她钱走人。市容监察人员显然放不下面子,不愿意赔钱。一个警察从自己口袋里摸出一张五十元纸币给了老太,说,大家都是混口饭吃,是上头叫整顿的,你以后也不要摆了。老太说,你们要吃饭,我也要吃饭,都是上头杀千刀的,外国人又不会来乡下,来了又怎么样?我不吃饭了?我就不信,外国马路上就没有做小生意的?警察觉得跟她说不清楚,叫大家不要围观,然后就跟市容监察的人分头开车走了。倔强的老太气乎乎地看着他们远去,再低头看到地上踩烂了的柿子,突然哭了起来,伤心地说着“作孽呀”。我心肠软,觉得自己眼泪也要夺眶而出了,就匆匆地离开。

每天,小镇总会有紧张的气氛笼罩。早晨八点机关上班的时候,街上的摊贩就迅速地收拾起东西离开。下午一到五点,从街道四周的各个角落里,突然会涌出各种各样的摊贩,按照他们约定熟成的位置,非常有序地摆在了街道的两边,匆忙地开始做起了生意,买菜的人们也准时地来到了街头,一片人气融和的景象。有时遇到市容监察晚上五点以后采取行动,任何人只要远远看到那车子的影子,就会叫“黑猫来了”,通知大家逃跑,摊贩会惊慌但非常快速地隐蔽到四周的角落。那车子经常仅仅只是路过,并不是来采取行动的,一条街就象遇到了虚惊一场的空袭警报,散布着恐惧的轻松。

小镇不再平静。我想,我是应该走了。但是,我能再找到平静的地方吗?政府的官员移步以豪华轿车,出入于玻璃大厦,端坐在幽静办公室,不断策划着一个个劳下属以筋骨的计划,不予民以休养,天下是难有平静的地方的。


200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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