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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年10月4日星期一

夜半幽女

夜半幽女

顾则徐


当她消失在门洞里,我便象拆了发条的木偶,呆立在阴冷的夜中,脑子里空无一物,就如临死了一般。
六楼一间窗户亮了灯,我看见那房间天花板的一角,空荡荡昏黄的一角。一个人影到窗前拉上了布帘。是个女人,剪着短发。一定是她。熄灯。
终于,我的喉头要滚动了起来,胸腔里有强大的气流奔出。我想叫“这是个母亲”,却没有叫出,只是爆发出了一声“啊——!”

此时是夜半二点,所有的楼都静息着,不见一个窗户的灯光。
天空聚集着厚云,把整个世界遮盖得愈益黑暗,沉沉的,就象大地上没有了跃动的生命。
我慢慢地走去。眼前还闪着她走进门洞时的一笑。
声控的走廊灯亮了,借着灯光,她提起大大的黑色塑料袋,往里面一看,然后就笑了。她笑的时候,不象是四十来岁的妇女,倒象是得到了初恋的少女,一歪头,幸福地小跑着,上了楼梯。

不久前的一天,夜一点,我结束了写作去外面散步,用新鲜的空气清扫自己的头脑。
走过一个垃圾筒,突然从那黑暗处闪出一个人影,就象幽灵,走着飞快的碎步,甚至来不及判断他是男人、女人,便消失了。
我想,我一定是遇到了一个精神病患者,夜半竟然躲藏在令人窒息的垃圾筒边。

又是一个夜一点,我立在窗前透空气,低头看到一个人影,沿着道路的边沿很快地走,走到垃圾筒前,便消失在了那乌黑的角落里。
我想,一定是那个精神病人;天下真是无奇不有,竟然有夜半躲进垃圾筒的精神病人。

再一个夜一点,我在窗前看到那人影闪进了垃圾筒。
觉得挺有趣,就依着窗台看人影什么时候从漆黑的角落里出来。
几分钟后,人影闪了出来。仍然不能看清他是男是女,但他的手里拎着个大大的塑料袋。
我想:“不会是拣垃圾的吧?”可怎么会有在这夜一点拣垃圾的呢?我不相信。

今天的夜一点,我在小区里散步。
突然,从那垃圾筒的黑处闪出个人影。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我想弄清楚,便悄悄地跟了去。
在走过路灯的亮处时,我看到了这是个女人。
她拎着个塑料袋,迈着很快的碎步,低着头,间或停下,从地上拣起个东西看看,有时便放进袋子。路过垃圾筒,她便消失进那角落,再从角落里闪出。
偶然远远有一个路人,她便有如做贼一般,迅速地绕开。显然,她是怕人看见。

我也迈着碎步,保持一定距离,悄悄跟着。我唯一的念头,就是想知道她住哪里,到底是什么人。
但她走得真快,我不得不时而小跑才能跟上。
秋风吹得树叶沙沙直响,路边绿化地里草叶儿也在低语,好象有夜的幽灵在空中和地上飞舞、跑动。

当她在门洞的灯光下幸福地一笑时,一定是今夜有了不少收获,那黑色的塑料袋已经装满。
那张秀丽的脸我看到过,我记得——

我记得天热的时候,曾跟她在同一个肉摊买过肉。我站在她身边,等着她先买好。
她站在肉摊前,跟所有的上海女人一样,很注意自己的姿势,两只手交叉在上腹部,右手紧握着,显得胸部很丰挺。侧面看去,鼻子、嘴巴都很小巧,脸上的皮肤很光洁,只是眼睛边的皱纹显示出了她的年龄。她紧张地盯着电子称跳动的数字,当看到数字停在3.5元多时,便叫道:“太多了,太多了。”
肉摊老板把肉丢在肉板上,拿起一把刀准备割掉点,迟疑了一下,终于放下刀,把肉装进一个小塑料袋:“算了。”
她伸过握着的右手,白净的手掌上摊开了三个一元硬币:“今天只带了三块钱。侬再割掉点吧。”
老板接过硬币,拎着肉提给她:“算了。反正侬也是两个月、三个月才来买一趟。”
她接过肉,脸上泛出了红晕:“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老板问:“考试了,是吧?”
她说:“马上高考了。给小鬼(沪语读JU)吃点肉。”
“今年毕业?”
“是呀,今年毕业。”她边回答,边红着脸很快地走开了。
圆润的肩膀,向里弯曲的腰,饱满的、向后凸出的臀部。我看着她漂亮的背影,对肉摊老板说:“老板蛮大方的。”
胖胖的、挺着肚子的老板摇着头、叹口气:“什么大方?小学同学。夫妻都下岗。算倒了死霉,小鬼书读得老好,今年肯定考上大学。”
我说:“可以考上大学是好事体,哪能是倒霉?”
他瞪大眼睛,扯开嗓门:“哪能不倒霉?不下岗都是倒大霉,下了岗更是倒死霉。”

我在小区花园里的石凳上坐下,望着没有一点星光的夜空。
我想:这时在某个大学里,一定有一个一年级学生,正甜蜜地浸在了梦乡。可他是否会梦见在这夜半时分,在这高楼林立的上海,在他家周围的垃圾筒旁,总是游荡着一个幽灵般的女人?这女人正是他至尊的、伟大的母亲。


2003/10/22

说明:本文不是小说,而是本人亲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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