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文化的卫士——陈从周先生
顾则徐
去豫园。明朝风格的园林，熙熙攘攘的中外游人比肩接踵。看到了明朝王稚登的《豫园》门额，这是古建筑、园林大师陈从周先生于1950年代末，从瓦砾中找出来的豫园原配门款。不由想到了已故的陈从周先生，想到了他所抢救、修复、重建的众多古建筑、园林，想到了他为中国经典文化的保存和再度发扬所做的卓越贡献。
豫园坐落在上海市区旧城厢东北，是江南园林中的佼佼者，也是上海城区仅存的古代园林。它原是明代官僚潘恩、潘允端父子的私人花园，始建于明嘉靖三十八年（1559年）。豫园是当时著名的叠山家张南阳的杰作。他用画家的手法造园，丘壑俊美，随地赋形，千变万化，淡雅宜人，是江南园林中的明珠。豫园的堂馆轩榭、楼阁亭台多达三十余所，建造无不讲究，奇峰异石参差布置，虚实相应，曲折有致。与仰山堂隔水相望的大假山，用武康黄石叠成，天造地设，有巧夺天工之妙。明朝覆亡，兵荒马乱，不到一个世纪，豫园已一片败相。第一次鸦片战争期间，英军入侵上海，在豫园驻军养马，致使豫园一片狼藉。小刀会起义失败，豫园再次遭到外国侵略军的蹂躏，园林景观破坏严重，几乎夷为平地。东部受到的破坏最为严重，继作营房之后，又为二十一家同业公所分割，胜景荡然无存，成为商贩、娼妓、狎客、赌徒出没的场所，成了个藏污纳垢之地。
1950年代初，上海市政部门特邀陈从周先生参与豫园的第一次修复。1950年代末，他又一次参与指导修复豫园，主要是玉玲珑和九狮亭工程。玉玲珑是豫园中的珍品，高3.3米，有近百个洞孔，如果在石下焚一炉香，石上的洞孔会冒出缕缕青烟，在石头顶端倾盆水，水会沿着石中的洞隙潺潺流出，形成朵朵水花。潘允端认为这块江南名石是宋徽宗时搜罗的花石纲遗物。1986年，上海市政府决定重建豫园东部，征询陈从周先生意见，并把主持修复的工作交给了他。陈从周先生谢绝了豫园管理委员会准备付给他的巨额设计酬劳费，苦心经营，既保持了明朝风格，又有独到的创新，乃有了今天豫园的辉煌景象。
今天的豫园，已经是一处中外宾客趋之若骛的园林，是海派文化古典精神的代表，是中国古典文化的一个重要体现。
从1950年代始，陈从周先生为抢救、保护中国古建筑、园林探微求真、修造规划、奔走呐喊，可谓是呕心沥血。他曾经说：“我是研究古建筑的，对古建筑有深厚的感情，拆毁一座古建筑，真比割我的肉更痛。”中国曾经有段时间大拆古城墙。为保卫古城墙，北方有梁思成先生为北京城墙呐喊，南方有陈从周先生为苏州城墙呐喊，他们都遭到了不恰当的批判，从而有了著名的“北梁南陈”之说。
浙江海盐南北湖现在是杭州湾地区非常重要的旅游景点，三面环山，一面临海，北距上海一百公里，南抵杭州七十公里。南北湖原名永安湖，水面1800亩，曲折而有韵致，清代时筑堤，分为南北两半，故称南北湖。南北湖有山、有湖、有海、有人文，非常独特，魅力无穷，游者如织。但要是没有当初陈从周先生的奔走呐喊，南北湖是断断不会有今天繁荣景象的。
陈从周先生1960年代到南北湖考察，立即敏锐地看出了它重要的自然、人文景观价值。在1980年代的经济开发浪潮中，金钱利益驱使不少人瞄上了南北湖一带质地良好的山石，他们不分昼夜地炸山取石，南北湖景区的凤凰山、杨山、葫芦山均遭到不同程度的破坏，山体千创百孔，植被毁损严重。南北湖一带得天独厚的地理和气候条件所吸引的大批候鸟，也引起了一些人的贪欲，将捕鸟作为自己的生财之道，在山上到处张开天罗地网。听说了这些后，七十多岁高龄的陈从周先生焦急地踏上了去南北湖的路途。他的车刚进海盐境内，就传来隆隆的炸山炮声，进入南北湖景区后，情况更加严重。陈从周进入石厂大叫：“不许炸山。” 他从此开始了无休止的奔波呼吁，呼吁停止炸山，停止捕鸟，保护文物，保护植被，保护生态。当他得悉一大部分石料是运往上海的时候，马上赶到上海市建委，向有关人员晓以大义：大城市附近的风景区是大城市人的宝贵财富，要利用风景不要利用石头，风景区的山炸光了，石头没有了，风景也没有了。不要作愧对子孙的事！他希望上海市政府出面，禁止上海的企业到南北湖购买石料。1985年，当时的嘉兴市委书记请陈从周先生提写墨宝，陈从周先生写下了“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救救南北湖。”他为当时的海盐县委书记作的画上题的款字是：“在隆隆炮声中挥泪写之。”
1991年3月，针对南北湖被破坏严重的情况，再也按捺不住激动的陈从周先生寄出了给江泽民主席的信。他写道：“望还我自然，珍惜风景。以公之威望，必能救大好河山也。” 1991年3月18日 ，江泽民主席见到了陈从周的信，立即作了批示，并请信访局转浙江省葛洪升省长阅。1991年3月22日 ，中共中央办公厅、国务院办公厅信访局给葛洪升省长发了中办国办信（91）沪字10号文。浙江省信访局、浙江省建设厅迅即会同嘉兴市有关部门进行了实地调查，进行了专题研究，并会同浙江省人大财经委、省府办公厅、省财政厅等部门作了专项讨论和研究，作出了立即停止炸山采石，严禁在风景区捉鸟捕鸟的决定，并很快拿出了石厂停产后的工人安置、设备处理、财政专项援助等方案。南北湖风景区十三家石厂终于停止炸山取石，捕鸟人也销声匿迹。南北湖的厄难终止了，终于恢复了往日的宁静，开始了新一轮美化建设。
绍兴城中的吕府建于明嘉靖年间，占地48亩，共有13个厅堂，绍兴人称为“吕府十三厅”，距今有四百多年历史，是浙江省现存两处明代古建筑群之一。“文革”后，吕府旁边要修建一所小学，小学的负责人准备拆掉吕府，用拆下来的材料造教室。绍兴市文物管理委员会出面阻止，没有效果，于是急电请陈从周先生给予声援和支持。陈从周先生火速从上海赶到绍兴，大声疾呼要保护文物。对要拆吕府的小学负责人，陈从周先生尖锐地批评道：“一个有文化的教育工作者，缺乏起码的文物保护意识，着实令人费解！”由于陈从周先生的多处奔波呼吁，这处珍贵的明代古建筑群保住了。陈从周先生又亲自指导了对吕府的修葺。
吕府修葺快完成时的一个星期天，杭州有人扬言要拆文物，杭州文管部门听说陈从周先生在绍兴保住了当地古迹，并且正在用心修葺，便急急赶到绍兴，请他去杭州“镇”一下那些毫无文物保护意识的人。在绍兴文管会招待所，衣着朴素的陈从周从大厅里出来，手里提着一个布包要登车。绍兴文管会的负责人坚持要留他吃了饭再走，他扬起手中的包说：“米在这里，到哪里都能做饭吃。”大家万没想到，陈从周先生为人主持修葺古建筑，还自己带着米。后来好说歹说，一定要做碗面，让他吃了再上车。他说：“就做碗雪菜面吧。”匆匆吃了面后，他便上路。
1989年夏天，上海市改造徐家汇，准备拆掉民国时建的、富有特色的上海图书馆藏书楼，当时的图书馆馆长顾廷龙先生认为不能拆掉这一珍贵的建筑，便请陈从周先生到研讨会上发言支持。面对会上主张拆掉藏书楼的分管市长某，陈从周先生忍不住拍案而起，非常激动，痛加斥责，表示拼着老命也要保住藏书楼。离开研讨会回到家里，心情久久不能平静的他便发生了第一次中风。虽然他被从病危中抢救了回来，但从此就陷入了痛苦的病痛中。
陈从周先生一生考察、考证、抢救、设计、修建的古建筑、园林已经难以数清，他为中国的文化景观的发掘、留存、光大作出了杰出贡献，称作文化的卫士并不为过。他为后人留下了大量珍贵的古建筑、园林资料，很多已经成了绝响，比如，他在《苏州园林》和《苏州旧住宅》中所记录的苏州古建筑、园林，许多已经在这数十年中拆毁、破坏，后人是只能通过他抢救的资料领略其中风采了。他发掘了很多几乎淹没在了历史中的绝品，比如清朝大画家、叠山高手石涛在扬州片石山房的叠山作品。
陈从周先生主持和参与设计、修葺、重建、新建的古建筑、园林很多，举要一些，以飧众人：上海，豫园；江苏，苏州网师园、苏州灵岩寺宋塔、吴江同里退思园、扬州鉴真和尚纪念馆、如皋水绘园、泰州梅亭、高邮文游台、南京孝陵大红白四方城；浙江，杭州郭庄、杭州西泠印社、杭州曲院风荷、宁波天一阁、金华天宁寺、绍兴兰亭、绍兴东湖、绍兴大禹陵、绍兴吕府；山东，益都狮子楼、益都冯氏偶院、聊城光岳楼；云南，安宁县楠园；美国，纽约大都会博物馆明轩、三藩市中国园林。
2003年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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