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生记
寂寥的太空哟,亘古永久。
我把我燃烧,永无尽头。
那一天,我挹别灿烂的众友,呼啸着来到阴府,直把那森黑的地狱,照得通红。
“啊,伟大的天神,为什么降临我这黑暗的域界?”
“哦,卓越的王,有什么能解去我的孤寂?”
“啊,伟大的天神,我终日地送去迎来,欢喜开始,悲伤结束,能为你做什么呢?”
“哦,卓越的王,那就为我送去迎来一次吧。”
“你要投生吗?”
“是的,我想投生。”
阎王说:“伟大的天神呀,所有的生命都太渺小了,怎比得上你的伟大?雄居太空,独领浩瀚的界域。”
我说:“卓越的王啊,当距离遥远时,谁能把我望见?在无限的宇宙之中,我只是无数个神中的一个。”
阎王说:“伟大的天神呀,所有的生命都太脆弱了,怎比得上你的强大?凡撞进你怀抱的,都将熔化。”
我说:“卓越的王啊,我是僵死地在固定的轨道运行,一当脱离,便和别的星神撞成粉碎。”
阎王说:“伟大的天神呀,所有的生命都太短暂了,怎比得上你的永恒?永远地燃烧,恒久不熄。”
我说:“卓越的王啊,我是单调地立在那里,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怎么在?永恒又有什么意义?”
我说:“哦,卓越的王,为我投生吧。”
此时,卓越的王举措不定了。
他说:“那去处有什么好呢?
“如果是草,实在微不足道,怎能寄托天神的灵?如果是树,只是静立土地,寸步不行,直到衰朽;如果是虫子,又太卑下;如果是鱼儿,只有冰冷的血;如果是禽兽,虽然或高飞,或奔腾,终究只是糊涂一生,不明事理。
“啊,伟大的天神,那里实在没有你的去处。”
我说:“难道那里再没有可以一提的东西?”
王说:“有的,那便是‘人’。”
我说:“哦,卓越的王,你说说这个东西。”
卓越的谓然长叹:“啊,伟大的天神呀,那是万物之灵,是神之所以被说出的原因,是善之源,恶之头。
“他们孕育于血与水的宫殿,爬出痛苦之门,在阳光下歌舞、嘻戏、劳碌,制造阴谋和杀戮,也建设各种的奇巧,直至衰老,化作灰土。”
我说:“如此说来,这是奇妙的东西,比诸神有趣。但我还不十分明白。”
王说:“啊,神呀,‘人’是永远说不明白、弄不明白的哟。”
我把我的光辉收敛,随着阎王游历地狱的人鬼之域。
卓越的王把我引向一个姣美的身体,我的心不由砰然而动。
她被置在一块烧得通红的铁板上面,因为受不了炙烤,扭曲着滚动。
她那纤长的手臂和两腿,弯曲着有如疾驰的宇宙之光;她那浑圆的臀部,有如暗空里两轮紧靠着的月亮;她那饱满的腹部,起伏舒展,似乎能包涵进诸神的伟力;她的目光是旋转着的宇宙风,透入了我的心胸;她那双乳颤动着的曲线,使我晕眩。
我说:“卓越的王啊,你能不再折磨她吗?”
此时阎王没有回答。我想我是说了越界的话;这里是他管领的地方。
捏着我颤抖的手,王说:“她已投生了两次,有了两回人生。
“在她第一回人生里,人间叫她荡妇;她是都城里的万花之冠,让无数个男人领尽了风骚。
“在她第二回人生里,人间叫她贞妇;她是王公的夫人,是所有妇女贞洁的楷模,但在私下里,却与一只雄狗媾合。这是个没有人知道的秘密;直到今天,人间还在颂扬她的圣洁。”
阎王指着一个坐在角落的老者,说是个农夫。
我看到这农夫剃着个光头,两颊削瘦,眉毛和胡子都是苍白,宽阔的骨架撑着一张松弛干燥的皮囊,两只龟裂的大手嵌满了黑泥。
卓越的王说:“他曾是一个强健的汉子,农田里的活没人比得上,耕好了地就抱起屋檐下的老婆,一个又白又胖的女人,让她生了九个子女。
“当他老了,子女都有了自己的家,他便孤苦伶仃,一无所有。”
我听见了老农的长吁短叹:“坟上的土,风吹跑了。”
我觉得我动了恻隐之心。
两个小鬼牵着个肥大强壮的男人走来,铁链从他的锁骨里穿过,他却坦然,毫不畏惧。
阎王说:“这个人有几十万兵马,独霸一方,凡是人间可以有的享受,他都要试过。”
我想这人一定了解人间的好处,便拦住他的去路。
一听问人间的好处,这人便得意地大笑:“什么美味没有吃过?什么美女没有玩过?什么美景没有看过?一瞪眼,百人俯首;一怒吼,万众心惊;一顿脚,山摇地动。
“一百年里骂我是枭雄,一千年后讲我是英雄。”
这时,卓越的王愤怒了,命令两个小鬼拉他去下油锅,让他受苦。
那人说:“阎王爷,你这玩意,我在阳间早已玩过。”
我听见阎王颤声说:“我要让他到兽鬼之域去,让他投生做一条猪。”
这时候耳边响起一阵嘈杂的声响,回过头去,见是一个肚子上泛着油光的男人,正对着用棍棒敲他臀部的小鬼手舞足蹈。
那人叫道:“我是贵族,我是政治家。”
但是,小鬼不懂他的意思,更起劲地敲他,赶他快走。
阎王说:“这是个君主主义分子。他认为百人百心,有如散沙,必须有一个君主统治,每个人要忘记自己的存在,把君主的存在当作自己的存在,人世间才会安宁。”
我说:“要是君主是刚才那个人呢?”
阎王说:“他认为君主就是父母,臣民就是子女;最坏的父母也还是父母,子女只能报恩,只能服从,因为子女的生命是父母恩赐的。”
我说:“卓越的王啊,对这样的人,你准备怎样处置?”
卓越的王说:“伟大的天神,我拿不定主意呢?”
我看到一个孤独地游荡的男人,苍白的脸上流露出聪敏的辉光,瘦削的胸脯显出苦难。
卓越的王说:“他曾是个才子,年少的时候被赶去垦田,在蛮荒之野耗尽了青春。
“后来他便流浪,流浪到异国,在病痛中客死他乡。”
我说:“这是个平凡的人。”
王说:“他很多的朋友,还记念着他。”
我心中怅然。
“阎王爷,我在阳世被拷着,到这阴世又被拷着。我要自由。”一个被拷着的男人大叫。
“那就不拷吧。”卓越的王叫押解他的小鬼给他打开了手铐。
“我自由了。”那人兴奋地甩着松开的双手。
“阎王爷,能不能把手铐留我纪念?”那人说。
卓越的王叫小鬼把手铐给了他。
突然,那人又跑来请求:“我的两手不舒服了,还是给我拷上吧。”
阎王又依了他。
我觉得糊涂了:“卓越的王啊,这是个什么人?”
卓越的王说:“他在少年的时候,就被冤枉做了囚徒。”
我说:“哦,卓越的王啊,我似乎觉出了,在人间有着一个人管人的问题。那么,人是怎么被管理的呢?”
阎王沉吟良久,领我到一个去处,见到一帮小鬼,正鞭打着一群男女。
一个被打得头破血流的男人,在对着人群演说:“愚昧的众人啊,你们在阳世造下了太多的孽,现在是你们用苦难赎罪的时候。
“你们要忍受一切痛苦,才会得到再生;如果你们反抗,不服从这阴世的规矩,便会猪狗不如。”
众男女颤颤兢兢地承受着小鬼们的鞭打,向着那人欢呼,颂扬他是“圣人”。
一个猥琐的人跳出来,对着小鬼阿谀:“我的爷,打人有点学问,我是这方面专家。”
他拿过一杆鞭子,拖出个强健的汉子,先是狠狠地抽打,再间或地打出空鞭。
那汉子不知哪一下是真打,恐惧马上超过了痛苦,心脏爆开了胸膛。
猥琐的家伙又拖出个高贵的妇女。她为赤身裸体立在众鬼面前而万分羞耻。
猥琐的家伙用鞭子抽她,要她承认是阳间派来的特务。她挺起昂扬的胸脯,愤怒超过了羞耻。
疯狂的家伙牵来一头发情的公猪,把它那笔直的东西,塞进了那妇女的身体。公猪兴奋地嚎叫。
高贵的妇女哭了,她说:“我是特务。”
对着骚动的人群,那圣人说:“众人啊,忍受这罪恶吧。反抗,是罪恶的。用罪恶对付罪恶,罪恶会更深重。忍受吧。”
猥琐的家伙得意地狂笑,说:“爷们,我是专家吧?人之所以为人,是他们认为是‘人’,而不是跟猪、马、牛、羊一样的物种。摧残他们的心灵和自尊,是他们最痛苦的。”
众鬼笑了,从虫鬼之域搬来了几万条蚯蚓,要倒到那家伙的头顶。
猥琐的家伙急了,尖叫道:“爷们,不要这样,我情愿做一条狗。”
这场面我不忍再看,拖着阎王急急地离开。
一个老太婆顿着脚,手指上方,口喷白沫,正在骂着什么。两个奶子象两只干瘪的口袋晃荡。
看到阎王,老太婆又委屈地痛哭:“老爷,你要为我作主,惩罚那些不孝子孙。”
“这是怎么回事?”我问阎王。
“她是恨她的子孙,给她烧的纸钱太少。”
我问:“纸钱是什么东西?”
老太婆惊讶地插话:“你是天神吧?竟然不知道钱是什么东西。这钱可以把黑的买成白的,把丑的买成美的。可以买享受,买崇高,买土地,买国家。只要你有钱,你想要什么,别人都会卖给你。哦,这钱啊,是万能之物。”
我问:“它能买生死吗?”
她说:“不能。但有钱人可以得到最好的保养,可以买到最好的医生、最好的药品,所以有钱人长寿。”
我说:“看来,钱确是个好东西。它可以把自己没有的,变成拥有。但既然所买的本不属于自己,它必然与罪恶紧密联系。但钱本身就不属于自己,又怎么得到呢?”
老太婆说:“赚钱不吃力,吃力不赚钱。靠劳动只能为他人赚钱。最好投个好胎,靠遗产吃饭;然后长个好脸蛋,用爱情碰运气;再就是搞娱乐,搞关系,搞故事,搞包装,搞宗教,搞宣传,搞道德,搞法律,搞政治,搞战争……”她兴奋地噎住了气。
阎王叫小鬼把她抬走,便嘿然不语。
我说:“哦,卓越的王啊,我想,这钱有一样东西不可以买,那就是人自己,他自己的存在;有一样东西卖不出去,那就是他这要卖钱的念头,他的欲望。”
我们来到一个去处,那是用水晶砌成的屋宇,里面坐着个骄傲的男人,两只眼睛炯炯有神。
那人看到了阎王,便直起他的身子。他说:“让我回去,那里需要我。”
阎王说:“杰出的人呀,这怎么可能呢?我不能做让人复活的事。”
那人便显出了无限的焦虑和忧虑。
卓越的王说:“伟大的天神呀,这是个英雄。他用他的思想,号召着人们;他率领着人们为着自由奋斗。是敌对者的冷枪,夺去了他的生命。”
我说:“这样的人还有吗?”
王说:“在人间,英雄还有很多。”
我们又来到一个金玉铺地的去处,小鬼们奏着音乐,用美好的食品侍侯一群光彩夺目的男女。
卓越的王说:“这是群自由的人,是科学家、艺术家。”
这时,一个长满胡须的人走来,用放大镜照看我。他说:“你不是我发现的一颗星吗?怎么来到了这里?”
我说:“我是天神。”
他说:“不,你是一颗恒星,离地球一亿万光年。”
我感到害怕,感到自己不再神秘,不再是宇宙中的一个永恒。
我赶紧逃离。
那人在背后高叫:“我计算过了,你还可以燃烧十亿光年。”
我急急地跑到一个地方停住,看到一个枯瘦的人正在喝酒。他的额头闪着光亮。
卓越的王悄悄拉住我,要我离开。他说:“这是个疯子。”
那人似乎听见了这话,抬起头来,说:“我是哲学家,我是诗人。”
阎王说:“你说的都是胡话。”
那人大笑:“但有一条没错,我告诉人们:人当以自己的方式活着,所谓地狱的惩罚是不存在的。”
我说:“你这人啊,这里不就到处有着惩罚吗?”
那人说:“不,凡是真正活过的,这里是天堂?”
这时,卓越的王拉着我离开。我感到他的手在颤抖。
一阵狂放的笑声,在我们身后震响。
“哦,卓越的王啊,为我投生吧。”
“那个去处有什么好处呢?”
“人不是比神更有意思吗?”
“唉,伟大的天神,那是个烦恼的世界。”
“烦恼?这不是挺好玩的吗?”
卓越的王说:“伟大的天神呀,你怎能去到人间呢?”
我有些愤怒了:“哦,我要去的。”
“不去吧。”
“要我把你这阴府烧掉吗?”
卓越的王说:“那就去吧。但是,伟大的天神呀,你要做哪一种人呢?”
我说:“既然是人了,就会按人的方式活着。”
哦,别了,寂寥的太空哟,我是人了。
我是人了。
写于1990年代中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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