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北行

东北行

顾则徐

天忽然冷了。T和L为我买来了厚的衣裤，我说着“不要，不要”，终于抵不住温暖的诱惑，一件件穿上了身。年青时不畏寒署，夏天盖冬天的被褥，冬天仍如夏天在露天游泳，前年忽然受不了了夏天的暑热，今年甫寒亦觉得十分冷了，年龄之增长终究不可阻挡。

想到了不久刚告别的J，便打电话，她说：“齐齐哈尔下雪了，好大雪。你看，你一走，天就变了，不冻你。”回忆起来，北方去过很多，竟没有一次是在大冷天，没有一次遇到过北方的雪。第一次去东北是十多年前，那是秋天，匆匆来回，没有雪。

那次去东北，目的地是长春，是为Y的事情。

先到哈尔滨，见个转业开饭店做起小老板了的S排长。S军校毕业后参加对越战争，当侦察排长，是个身手敏捷很精悍的人，大概是见到了太惨烈的死亡，悟到了什么人生见解，战后带着块军功章坚决离开了军队。到他的饭店见了，聊了些彼此在部队时的故事，便入酒席。宾主三盅酒碰过，发现他下颚有一枪孔疤痕，这是以前没有见过的。他转过身体，让我看后脑下部另一个疤痕，是子弹洞穿后留下的，与前面的枪孔是一对。他说，一夜准备关门的时候，来了批人坐进包房，他照例去陪杯酒、发圈烟招呼，却没看出来谁是老大，顺序差错了，老大认为他犯了大不敬，破口骂了他一通，他只好陪罪。老大不满意，要他安排个服务员坐腿上陪喝酒，他不能安排。老大突然掏出把手枪来，说着“老子在哈尔滨杀个人象杀条狗”，砰地就是一枪，洞穿了他。S说，他当时爆发出了全部力量，知道开第二枪自己小命就玩完了，于是奋勇扑上去，夺过手枪顶住老大的脑袋，喝退了其他提着刀的“黑道”，互相罢手，总算保住了自己的小命。虽然中枪的地方非常危险，竟然十分运气没致命。S报了案，但局里说抓不到人。那些人每天就在街上拥来拥去着。S非常愤怒，养好伤后找局子里的朋友申诉。有一天局子里的人安排了一桌酒叫他去，他去了见那老大高高在上坐着，局子里的人为他们讲和，一位“队长”说：“枪是我的，借去了玩玩，你不会跟大哥我作对吧？”S无奈，只能讲和、哥们相称了。S对我仰天长叹：“兄弟，我赚点钱，以后去你们南方。”我说：“南方不是中国吗？”S一怔，半晌说：“看来，鸟语是一定要学的。”

告别S后，到了长春。火车上，脑海里尽是Y姐姐无奈的哭诉。Y是个才十四岁的女孩，家里贫困，被长春的亲戚从江苏叫了去，先是亲戚给口饭吃，为亲戚看地摊卖蔬菜，不久给一户人家带孩子，再后来有个三十几岁的男人来看她，要娶她做老婆了。Y跟亲戚吵着要回家，亲戚威胁要打断她腿，不许她回家。她溜出门，给她姐姐打电话，呼唤去救她。她姐姐哭着找我：“大哥，他们把我妹妹卖了，你懂法律，救救我妹妹。”我说：“法律没用的。等法律有用，你妹妹小孩子都生好几个了。”我没有说的话：其实法律在她妹妹生了几个孩子后，在情感的氛围下就更没有用了。人与人之间之所以倾向避免暴力冲突，其基本的阻止力量并不是刑法的存在，而仅仅是因为打对方三拳，自己也会挨到一拳，为了避免这一拳，即使自己孔武有力，也不愿意去打对方三拳了，所以，人类没有刑法的时候，并不有更多的暴力。两头老虎各占一块领地和平相处，并不是因为有一个山林之神存在，而仅仅是互相撕咬的疼痛足够使它们彼此恐惧而避免冲突。我们刑法的本质是国家法、政权法，它的根本是维护国家、政权的利益，在保证人们的非罪状态方面经常是无能为力的，具有宏观控制、微观失调的特征，远没有古老的个人间私刑更能普遍、有效维持人们日常的非罪状态。人人佩剑的时代反是充满宁静的田园诗时代。当这个社会只有一小部分人可以佩剑而大多数人只能赤手空拳时，这些佩剑者就摆脱了古老规则的束缚，具有了毫无顾忌使用利剑的任性欲望和能力，其丛林规则不再是老虎与老虎之间的和平相处关系，而成了老虎与绵羊之间血腥的施暴关系。秦始皇统一中国后，收缴天下的兵器甚至金属工具以避免有效的造反，这成了历朝以至今天的社会管理传统，但人们的日常生活并没有因此而变得更和平，反是一代代充斥着暴力罪行。

在长春下火车后，辗转到了城郊一个到处是垃圾堆的地方，在一堵墙下见到了Y。她知道我是来干什么的后，虽然兴奋，却十分恐惧，说“跑不掉的，发现了就没命了”。她不敢再跟我说话，匆匆几句话就避开了。我找到她亲戚，说明了来意。她亲戚反复说着如何如何对Y好，自己很困难还养她，给她吃白饭，只是不承认要“嫁”她出去，也不同意我把人带走，“丫头带走了，我们做长辈的面子没地方搁了”。我抽出到新疆办案时买的一把刀插在门框上，告诉他们：长春虽大，我是一个人，但天更大，飞着的老鹰只是一只，地上的鸡是一群，老鹰看准了扑下来，抓的不是一群鸡，而是一只鸡，你们人多，但跟一群鸡是一样的。我说：“丫头小，想家，我不带走，但得让她回去过年，我不想再来长春了，过几个月你们作为长辈自己把她送回江苏。她在这里，对你们会是个麻烦，既然对她不动坏脑筋，就不如干脆做好事，送她回去过年。”我拔下刀，转身时忽然一甩手，又插上了门框，说：“这把刀很漂亮，值几十块钱，留你们玩。”几个月后，Y回到了江苏过年，再没有回长春。据说Y现在还没结婚，在上海一家不小的酒店做餐饮部小头目，说起我，会流泪。

这次去黑龙江是为私人事务，看望J，更是想静静地对东北进行一番审美观照。近两个月，脑子里一直在思考着关于自然界审美的问题。我研究学问与一般学者的方法有很大区别，不是只钻在资料堆里苦思，而且更要进行“田园”领悟，进入到相关的实际情景中去融入、去体验。上海是个失去自然界了的城市，只有崇明岛向海一头的顶角算是勉强。前个月跑到这个叫东滩的鸟类保护区，一个人绕着芦苇丛生的堤岸走了一大圈，望着滩涂上的鹭鸟和青灰色的天际，想象中设定一千年前已经冲积出了这样一个滩涂，自己是个逃跑出的充军犯人，又不愿意到梁山泊做杀人劫货的好汉，便偷了条木船漂流到这沼泽，成了荒岛的第一个开拓者，彼时，这和平的鸟的天堂给我的美的感觉，是死亡的恐惧与生存的希望所交织出的颤栗。忽然想到，这里的鸟南飞是澳洲，北飞的终点是西伯利亚，澳洲我是跟不去的，西伯利亚也是跟不去的，唯可循迹而去的最远的地方，只能是黑龙江了。于是，便有了北上黑龙江的念头。

不到东北，不知道平原之广大。长江下游多丘陵、沟汊，有很逼仄的感觉。华北平原多土堆、高地，起伏间失坦荡之势。只有东北平原，才得旷然、坦荡形势，是真正的广且大矣！但这感觉，也还是要在脑海里去除糟粕后才可以得到一张美的画面，要把越来越密集的建筑从视野中抹掉才可以得到真的领会。第一次去东北车过山海关，视无障碍，宽阔的平原上突兀出一座雄峰，在蓝天白云的衬托下，蜿蜒的长城如一条王者之龙在天地间腾跃，这时，不由惊呼一声：“这就是山海关，天下第一雄关”。是的，那种感觉只有山海关才可以给出。宽阔的平原被山脉逼窄，北面是奔腾的马队在嘶鸣，关上的军队在阳光下刀剑如霜，大地就此被锁住为了关内、关外两个板快。但现在的视野中，尽是楼屋和广告牌，虽然在间隙里闪见山峰，但再没有“这就是山海关，天下第一雄关”的惊呼了。如果山海关是历史，那么，这是必须要用吸引旅游者的招牌提醒的历史了，它已经缺损了历史的美感。自然本无所谓美，只是因为有了人，便有了人的美感和美的创造，但人力的进一步，则是美的缺损，是人的感觉的迟钝，在对自然的征服中失去人的自然自由，最终，人所付出的代价只能是自戕。

J的女儿在哈尔滨读大二，给J打电话说，哈尔滨要全面停水，大家在抢购矿泉水，据说上游的吉化爆炸污染了松花江，又据说是要地震。J再三关照女儿买些水准备，十分战战兢兢起来。过了一天，J的女儿说，政府辟谣了，污染和地震都是谣言，是政府维修自来水管道。J松了口气。气松了不久，又来电话，说政府承认是污染了。J很着急，给她哈尔滨的姐姐打电话，给女儿打电话，一个一个，反来复去。我上网查看，看到一个“苯”字，心里非常一惊。这个“苯”字，我从小就了解，是普通人所可能接触到常见化学物质中最剧毒的，不仅会立毙人命，更会慢慢毒害人的生命，杀人于无形中、于十年后。停水是必要的，但停水前哈尔滨人喝了“苯”没有？停水四天后，哈尔滨人会不会喝到“苯”？专家当然可以说出依据，但既然官员可以用谎言对真实的传说辟谣，可以说出水管维修这样荒唐的故事，作为在中国不过是戴了顶“专家”帽子的专家官员，为什么就一定会说真话？黑龙江的天是蔚蓝的，星是璀璨的，然而在这美的天空下，随处可见在上海早已不被允许开设的各种污染企业，这些企业是一个个随时会爆炸的“吉化”，或者说就是天天在释放着“苯”的慢性暗杀机器。并不是说上海就比黑龙江“先进”，同在一个天空下，面对的是同一个大自然，当黑龙江在饮毒时，上海并不能孤立地得到卫生。这是种集体自戕。

恐怖迷漫在我的心胸。但我不能对J说出。J的女儿活着，在哈尔滨读大二，便至少要对哈尔滨仍然存着希望，在希望中愉快地学习下去。也许，J的心里也有着极大恐怖，她是搞技术的，应该远比我更知道这个“苯”字，但她必须象毫无知识一样，为自己和女儿存一片希望，甚至幻想。但是，希望是种欲望，有欲望的人是易于被欺骗、愚弄的。天啊，一个刚读大二的学生，还不知道本科四年该怎么读好，已经被老师弄进准备考硕士研究生的复习班里去了。钱自然是要交的。交的钱更是一定要被证明为合理的，于是，老师说有考上可能有可能考不上，老师说要从现在起就给自己确定考什么专业、导师，老师说要从现在起就发动家长拉关系、听信息，老师说要从现在起就购买各种考研资料，老师说要从现在起……于是，恐怖就降临到了孩子头上，必须要在给母亲的电话里哭了、叫了；于是，恐怖就降临到了母亲头上，象鲁迅的祥林嫂一样，每天要嘀咕着“考研，考研”了。

当我看到那片沼泽时，几乎有兴奋得晕眩的感觉。崇明的东滩已经够无际了，但在齐齐哈尔这片丹顶鹤的栖息地面前，简直就只是大田里的一撮泥浆。绵亘渺茫的芦苇，杂以闪闪的浅水，在初冬的风中静息，以其赤裸的蛮野拒绝人类涉足，又以安宁的温柔等待明年丹顶鹤的归来。这是绝对的伟大，真正的崇高。今天我们以电力、机器、枪支武装的人类可以轻易消灭它，但是，我们并不能真地征服自然。当我们以为征服自然时，必以专制的态度对待自然；当我们以专制的态度对待自然时，必以专制的态度对待人类自己；当我们以专制的态度对待自己时，就失去了全部存在的意义，就在根本上成为失败者，并不得不喝下剧毒的“苯”，或者面临即刻崩溃的灾厄，或者在悄悄的中毒中走向灭亡。

离开齐齐哈尔乘火车南归，再一次望见无际的丹顶鹤的领地，忽然有一种毁灭的恐惧，——这种毁灭表面看是自然界的毁灭，实际却是人类自身的毁灭；即使人类用爱自然、爱自己来弥补这一切、阻止毁灭，也仍然将不得不付出无数个体的死亡代价。这时，我想起了一首叫《丹顶鹤的故事》的歌：

有一个女孩，她从小爱养丹顶鹤。
在她大学毕业以后，她仍回到她养鹤的地方。
可是，有一天，她为救只受伤的丹顶鹤，
滑进了沼泽地，就再也没有上来……

走过那条小河，你可曾听说？
有一位女孩她曾经来过。
走过这片芦苇坡，你可曾听说？
有一位女孩，她留下一首歌。
为何片片白云悄悄落泪？
为何阵阵风儿轻声诉说？
还有一只丹顶鹤，
轻轻地轻轻地——飞过！
ｃ （歌词转自 音魁网 www.inkui.com）
走过那条小河，你可曾听说？
有一位女孩她曾经来过。
走过这片芦苇坡，你可曾听说？
有一位女孩，她留下一首歌。
只有片片白云为她落泪；
只有阵阵风儿轻声诉说。

还有一只丹顶鹤，轻轻地轻轻地——飞过。
只有片片白云为她落泪；
只有阵阵风儿为她唱歌。
还有一只丹顶鹤，轻轻地轻轻地——飞过。

凄婉曼妙的女声在我的耳边回旋，我似乎见到有个女孩的身影在沼泽的空中如丹顶鹤般滑翔，黑色的长发如旌旗飘扬。又忽然想起，大庆的朋友告诉我，齐齐哈尔出去卖淫的女孩是黑龙江最多的；齐齐哈尔的朋友告诉我，这里有的地方，年轻的女孩几乎跑光了。跑出去的女孩其实都会回来。她们是崇高的，在躯壳的被蹂躏中挣扎出身体的生存。生存了的身体仍将承担起做母亲的责任，让东北的人类在文明的荒原中永生。她们本就是母亲。这是有名丹顶鹤故乡的美丽地方，荒原边的城市，城市里的荒原，东北一隅，中国一隅，一只受伤的丹顶鹤，一个在沼泽中沦陷的女孩。

2005-12-8